陶庵梦忆

愚公谷

无锡去县北五里为铭山②。进桥，店在左岸，店精雅，卖泉酒水坛、花缸、宜兴罐、风炉、盆盎、泥人等货。愚公谷在惠山右，屋半倾圮，惟存木石。惠水涓涓③，由井之涧，由涧之溪，由溪之池、之厨、之湢④，以涤、以濯、以灌园、以沐浴、以净溺器，无不惠山泉者，故居园者福德与罪孽正等。

愚公先生交游遍天下，名公巨卿多就之，歌儿舞女、绮席华筵、诗文字画，无不虚往实归。名士清客至则留，留则款⑤，款则饯，饯则赆⑥。以故愚公之用钱如水，天下人至今称之不少衰。愚公文人，其园亭实有思致文理者为之，磥石为垣，编柴为户，堂不层不庑⑦，树不配不行⑧。堂之南，高槐古朴，树皆合抱，茂叶繁柯，阴森满院。藕花一塘，隔岸数石，治而卧。土墙生苔，如山脚到涧边，不记在人间。园东逼墙一台，外瞰寺，老柳卧墙角而不让台，台遂不尽瞰，与他园花树故故为亭、台意特特为园者不同。

【注释】

①愚公谷：在今江苏无锡锡惠园内，原来是惠山的僧人所住的僧房，取名为听泉山房。后来明代的邹迪光在此基础上建造了一座园林。愚公谷的名字来自柳宗元《愚溪诗序》一文当中的“愚溪”、“愚丘”。

②铭山：又叫锡山，在今江苏无锡市西边，与惠山相连。

③惠水：指惠泉。

④湢（bì）：浴室。

⑤款：指款待来客。

⑥赆（jìn）：指别人离开远行时赠送给他路费或礼物。

⑦庑（wù）：厅堂周围的走廊。

⑧不配不行：指种树不配对成双，不排列成行。

【译文】

距离无锡县城往北五里地就是铭山。过了一座桥，在河东岸有间店铺，布置得十分精致典雅，里面出售用泉水酿造的酒，以及水坛、花缸、宜兴罐、风炉、盆钵和泥人等物品。愚公谷在惠山的西边，房屋几乎大半都倾颓破败了，仅仅留下一些树木和石头。惠水涓涓流淌，由水井流到山涧里，由山涧流到小溪，由小溪又流到水池，又被引进厨房和浴室里来，用惠水洗涤、浇灌园子，用来沐浴，用来洗刷马桶，没有哪一样不用惠山泉，所以住在园子里的人的福德和罪孽正好相抵。

愚公先生交往遍布天下，许多著名人物、达官贵人大都主动来与他结交。那些歌儿舞女、豪华筵席、诗文字画，都是假意送给愚公而后又回到原来主人的手里了。名人清客来到愚公谷，就要留宿下来，愚公就会款待他们，之后客人要走了，还要为他饯行，并馈赠他路费。所以愚公用钱如流水，天下人到现在还像当年一样称赞他。愚公是文人，他的园子亭楼由那些很有想法和思路的人修建的。用石头垒砌起来成为围墙，将柴薪编织成门，厅堂里没有隔层和堂庑，种植树木不成对成行，随意点缀。厅堂的南面有高大的槐树，十分古老朴实，槐树有合抱粗，枝叶茂密葱茏，绿荫满院。种了一塘的荷花，隔着岸边有几块石头，散乱地卧在地上。土墙上生长着青苔，看起来好像是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涧旁边，简直让人忘记了这是人间。园子东边靠近土墙有一座石台，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园外的寺庙，有一棵老柳树斜卧生长在墙角遮蔽着石台，因此在石台上不能俯瞰各个方向，这和其他园林以花草树木特意凸显出亭子台阁，故意造成庭园处处氛围不同。

【评点】

作者写到惠山泉，说人们吃喝拉撒都在这水里，这是人的福德也是人的罪孽。其实水是最能包容一切的，它供养了人们的生命，提供了人们洁净的生活，却从来不要求人为它做点什么，而我们现在把什么污染物都排泄到它的身上，恐怕罪孽比古人不知要多了多少倍。愚公在我们看来实在是个豪爽之人，对结交的宾客真是款待得非常周到，花钱如流水，不知他的收入来自何方，为何能支撑得起这样巨大的花费？而他的园林特别朴素自然，应该像他的为人一样朴素随意，很是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