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庞公池

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缘城至北海坂，往返可五里，盘旋其中。山后人家，闭门高卧，不见灯火，悄悄冥冥，意颇凄恻。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②。歌终忽寤，含糊赞之，寻复鼾齁③。小傒亦呵欠歪斜，互相枕藉。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④，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⑤，高舂始起⑥，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注释】

①庞公池：又名王公池、西园，位于龙山西麓，在今绍兴城内。

②嗒（dā）然：悄悄地。

③鼾齁（hān hōu）：打呼噜。

④篙啄丁丁：竹篙的敲击声像鸟啄食的声音。

⑤黑甜：黑甜香，即睡梦。

⑥高舂（chōng）：黄昏和傍晚。此处为偏义词，指太阳升起。

【译文】

庞公池一年都不让行船，更何况是在夜里航行，而且只为了看月亮。自从我在山艇子读书，就把小船留在池子里，夜晚有月亮的话，我都出来坐船，沿着城到北海坂，来回有五里地，盘桓周旋在其中。山的后面住有人家，紧紧关闭着门，高高地矗立在山上，看不见灯火，静寂悄悄，冥暗昏幽，场景很是凄凉悱恻。我铺着凉垫，躺在船上赏月，小仆人在船头唱着小曲，酒醉之梦与音乐相错杂，声音渐渐远去，月光也渐渐暗淡下来，静静地睡着了。歌曲唱完了忽然惊醒了过来，含糊地说着赞美的话语，过了一会儿又打起呼噜来。小仆人也打着呵欠歪斜地倒在船上，相互枕着睡着了。船夫划着船回到岸边，把竹篙敲打得“丁丁”作响，催促我们起来回屋睡觉。这个时候胸中浩然磊落，并没有什么杂念，头一落枕就是一夜的酣睡，直到太阳升起来才醒，并不知世界上什么事叫做忧愁。

【评点】

辛弃疾有词《丑奴而·书博山道中壁》写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作者年轻时，在山艇子白天读读圣贤书，晚上就乘船赏月，听曲饮酒，何等惬意之事。困了就在船上睡觉，回到屋里继续一觉睡到天亮。不用管世间纷纷杂杂的事情，不用忧愁国破家亡，不担心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而到了作者写这篇回忆文章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恐怕是愁肠百结，心中多的是块垒，哪是酒就能浇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