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悬杪亭

余六岁随先君子读书于悬杪亭①，记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撑距，不藉尺土，飞阁虚堂，延骈如栉②。缘崖而上，皆灌木高柯，与檐甃相错。取杜审言“树杪玉堂悬”句③，名之“悬杪”，度索寻樟，大有奇致。后仲叔庐其崖下，信堪舆家言④，谓碍其龙脉⑤，百计购之，一夜徒去，鞠为茂草⑥。儿时怡寄，常梦寐寻往。

【注释】

①先君子：对去世的父亲的尊称。

②延骈：连绵并列。

③杜审言“树杪玉堂悬”句：杜审言（645-708），字必简，巩县（今河南巩县）人。唐代官员、文学家，历任隰城尉、著作佐郎、膳部员外郎、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著有《杜审言集》，是杜甫的祖父。“树杪玉堂悬”出自其《蓬莱三殿侍宴奉敕咏终南山》：“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云标金阙回，树杪玉堂悬。半岭通佳气，中峰绕瑞烟。小臣持献寿，长此戴尧天。”

④堪舆家：指风水先生。

⑤龙脉：风水术语，指那些出过帝王将相或适合帝王将相安葬的地方。

⑥鞠为茂草：语出《诗经·小雅·小弁》：“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指杂草丛生，荒芜破败的景象。鞠，通“鞫”，尽，皆。

【译文】

我六岁的时候跟随着父亲在悬杪亭读书，记得在一面峭壁之下，树木和石头相互支撑着，树木不凭借任何土壤生长，旁边的飞阁虚堂像梳子一样密密地排列成行。沿着悬崖的边缘，生长的都是丛生的灌木和高大的树木，与屋檐相互交错。用唐代诗人杜审言的“树杪玉堂悬”一句给亭子取名为“悬杪”，攀援着绳索，寻找樟树，是非常奇妙的景致。后来仲叔在山崖下搭建了一座庐庵，听信了风水先生的话，说是庐庵妨碍了龙脉，千方百计把悬杪亭买了去，一夜之间就把房屋亭阁都摧毁了。现在那里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破败之地。童年在悬杪亭怡然自得寄居的日子，常常只能在梦里寻找。

【评点】

在人的成长中，童年的记忆最为宝贵，童年的经历也会影响一个人的成长历程，甚至影响一生的发展。作者在悬杪亭里读书恐怕是他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了。在悬崖峭壁之下，建造书屋楼阁，四面所望不是石壁，就是石壁上生长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在峭壁间攀着岩石和绳索，寻找绝佳的风景。在如此清幽绝妙的环境里读书写字，怎么能不惬意和舒心呢？可惜只是风水先生的一句话就把所有的亭台楼阁都拆毁了，童年的记忆只能在梦里寻找，实在可恨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