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及时雨

壬申七月②，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余里中扮《水浒》，且曰：画《水浒》者，龙眠、松雪近章侯③，总不如施耐庵④，但如其面勿黛⑤，如其髭勿鬣⑥，如其兜鍪勿纸⑦，如其刀杖勿树，如其传勿杜撰，勿戈阳腔⑧，则十得八九矣。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⑨，寻头陀⑩，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

【注释】

①及时雨：小说《水浒传》中的人物，梁山泊英雄首领宋江的绰号。因其行侠仗义、济危扶困，像及时雨一样，因而被人称为“及时雨”。

②壬申：崇祯五年（1632）。

③龙眠：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庐江舒城（今安徽桐城）人，官至御史检法、朝奉郎，宋代著名画家。松雪：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晶道人，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官至翰林院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是宋代著名的书法家和画家。

④施耐庵（1296-约1371）：名子安，一说名耳，本名彦端，兴化白驹场（今江苏兴化）人，明末著名小说家，代表作《水浒传》。

⑤黛：青黑色。

⑥髭：胡须。鬣：马等动物的鬓毛。

⑦兜鍪：头盔。

⑧戈阳腔：当为“弋阳腔”，一种戏曲声腔。是宋元南戏在江西弋阳与当地的赣语和当地音乐结合形成的腔调，后来广泛流行于北京、南京和湖南等地。它与海盐腔、昆山腔和余姚腔并称四大声腔。

⑨梢长：形容身材高长。

⑩头陀：云游四海，随处化缘的僧人。

呵活：活灵活现的样子。

臻臻至至：指人聚集在一起熙熙攘攘的样子。

称娖（chuò）：行列整齐划一。

卫玠（285-312）：字叔宝，西晋名士，长相俊美，他外出时妇女们都争相观看。

【译文】

壬申年七月份，每个村落都在祈祷雨神，天天有人装扮成潮神海鬼，人们争相朝它们身上吐唾沫。我们家乡的人扮演《水浒》人物，并且说：画《水浒》人物图的人有笔法像李公麟和赵孟頫的陈章侯，但还是不如施耐庵，但是如果表演的人物面容不黑，疵须不要太卷曲，头盔铠甲不要用纸制作，刀剑手杖不要木头的，如果人物的传记不是杜撰出来的，说话不是弋阳腔，那么十之八九人物就很相像了。于是就分头寻找人来扮演，找来的包括又黑又矮的汉子、又高又长的大汉、云游僧人、胖子大和尚、壮实的妇女、面貌姣好身材苗条的女子、青脸的、歪头的、红胡子的、有美胡须的、黑大汉、红脸长须的。在城里找不到就到郊区找，或到村落，就到偏僻的山里，就到邻近的府、州和县里寻找，花高价聘请来，总共找来了三十六个人。梁山泊好汉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人数众多，人和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行进，观看的人围追堵截，好像古时那些女子围观美男子卫玠一样。

四叔祖南华老人感到奇怪，喃喃问我说：“《水浒传》与祈祷雨神有什么关系？我们这山里盗贼猖獗，迎盗贼是为什么呢？”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果然觉得祷雨用《水浒传》的三十六好汉非常荒诞不经，慢慢说道：“有联系的吧。三十六天罡都住宿在太尉府中。用六块大牌子，两块写‘奉旨招安’，一块写‘风调雨顺’，一块写‘盗息民安’，用两块更大的牌子写上‘及时雨’，在前面导引。”观看的人都大笑赞叹不已，南华老人也偷笑着离去。

五雪叔从广陵回来，购买了很多法锦宫缎，制作成八个台阁：六个雷部台阁，一个大士台阁，一个龙宫台阁，都非常华丽美艳，看到的人目不转睛，心服口折。自从有台阁以来，有像这样华丽的，却没有像这样庄重的，有像这样美艳的却没有这样集众美于一身的，有这样集众美于一身却没有这样精细，没有像这样的有文理。有些轻薄无赖之人说：“不用为他谦虚了，样样都办置得很精致。”

【译文】

【评点】

《水浒传》在民间极受欢迎，通过说书艺人的演说，市井民众对《水浒传》中的人物都非常熟悉。因此祈祷下雨时要扮演水浒人物，还得一个一个找寻样貌与水浒人物相似的人来扮演。不惜花费高价聘请，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三十六个人物，如果要凑足一百单八将，还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和财力。这些人都是从乡野村夫里寻找的，可见《水浒传》作者刻画水浒人物的时候也是从普通大众身上找来的灵感，描写的其实就是普通人，因而受到大众的欢迎。

五雪叔归自广陵①，多购法锦宫缎，从以台阁者八：雷部六，大士一，龙宫一，华重美都，见者目夺气亦夺。盖自有台阁，有其华无其重，有其美无其都，有其华重美都，无其思致，无其文理。轻薄子有言：“不替他谦了也，事事精办。”

季祖南华老人喃喃怪问余曰：“《水浒》与祷雨有何义味？近余山盗起，迎盗何为耶？”余俯首思之，果诞而无谓，徐应之曰②：“有之。天罡尽③，以宿太尉殿焉④。用大牌六，书‘奉旨招安’者二，书‘风调雨顺’者一，‘盗息民安’者一，更大书‘及时雨’者二，前导之。”观者欢喜赞叹，老人亦匿笑而去⑤。

【注释】

①五雪：张炯芳，是作者季祖张汝懋的儿子。

②徐：缓慢。

③天罡：天罡星，指北斗星的柄，道教认为北斗丛星中有三十六颗星。《水浒传》根据天罡星三十六和地煞星七十二，安排了梁山泊一百零八将。

④宿太尉：宿远景，小说《水浒传》里的人物，奉旨到梁山泊招安梁山好汉。

⑤匿笑：偷偷地笑。

【评点】

作者的五雪叔真是大手笔，祈祷雨神的台阁竟然制作得如此精致美艳，用珍贵的法锦和宫廷里使用的绫罗绸缎。连轻薄无赖之徒都找不到什么理由嘲笑，只好赞叹事事置办得精致。本来祈祷雨神跟《水浒传》没有一点关系，而作者却临时想出一个歪点子，做纸牌演绎梁山好汉招安一段，还打着“风调雨顺”、“盗息民安”的旗号，把宋江的绰号“及时雨”给搬了出来，这下让那些怀疑水浒人物与祷雨没有关系的人都哑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