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彭天锡串戏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②，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天锡多扮丑、净③，千古之奸雄佞幸④，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也⑤。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⑥，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⑦，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⑧，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⑨，辄呼“奈何！奈何！”⑩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注释】

①串戏：指演戏。

②传头：指有来历，有来头。

③丑、净：指戏曲中的人物角色。丑角又叫小花脸、三花脸，一般是反面或滑稽角色，分为文丑和武丑；而净角有叫花脸、花面，一般扮演男性角色，分为正净（忠臣良将）、副净（英雄好汉或奸臣权相）、武净（悍将或神仙妖怪）以及二花脸（凶恶之徒）。

④佞幸：指靠奸诈权谋而得到君主宠幸的奸臣。

⑤纣：即商纣王，名辛，在位时残酷暴虐，昏庸无能，导致了国家的灭亡。

⑥机械：指机巧、智谋。

⑦磊砢（luǒ）：堆积在心里的不平之气。

⑧法锦：指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一种丝织品。

⑨桓子野：桓伊（？-约338），字叔夏，小字子野，谯郡銍（今安徽宿县）人，东晋著名将领，曾任淮南太守、豫州刺史、江州刺史，擅长音乐。

⑩奈何：语出于《世说新语》：“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译文】

彭天锡串演戏曲惟妙惟肖，妙绝天下。然而他出演的每一出戏都是有根有据的，不曾有一个字是杜撰的。他曾经因为一出戏把那个唱戏的人请到家里来请教，花费了几十两银子，他那十几万的家业都是因为这些事情而花尽的。他春天常常待在西湖，曾经五次到绍兴来，到我家来串演了五六十场戏，但他的戏曲技艺丝毫没有穷尽。天锡大多扮演丑角和净角，千古奸雄和佞幸之臣，经过天锡的诠释，心肠变得更加狠毒乖戾，借助天锡的表情变化，变得更加刁钻刻毒，借助天锡的嘴里说出的话，愈发显得阴险奸诈。天锡十分投入地扮演这些人物，恐怕就连真正的商纣王都不如他扮演的那般恶毒。皱一皱眉头，动一动眼珠，其实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鬼气森森，杀机重重，阴森可怕。大概彭天锡满腹经纶，人生阅历又丰富，而且他不但生性机敏，又胸怀磊落，好打抱不平，可惜没有地方可以发泄，仅仅借表演戏曲来发泄罢了。我曾经看过一场好戏，恨不得用法锦把剧本包裹着，流传后世使其千古不朽；我曾经把它比作天上的一轮美好的月亮和火候恰好的一杯好茶，只能享用片刻，其实怎么珍惜都是不够的。古时桓子野看到美好的山水就大喊道：“怎么办？怎么办？”这么美好真是无可奈何，只能心领神会，而不能用言语表达。

【评点】

戏曲演员们演戏是为了挣一口饭吃，而彭天锡却为了学戏花光十几万的家产，可见其对戏曲的痴迷之处。因真心喜爱所以才能学得深入骨髓，把戏曲人物都演活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把人物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彭天锡是个表演的行家，而作者也是欣赏戏曲的高手，可谓是彭天锡的知己，他认为好的戏曲如月亮和好茶，都是珍惜不尽的，对待这些珍贵之物他多么想让其流传千古，它们的妙处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恨只恨世上懂的人太少，不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