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金山竞渡

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竞渡于秦淮②，辛未竞渡于无锡③，壬午竞渡于瓜州④，于金山寺。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⑤，取其绚；撞钲挝鼓⑥，取其节；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⑦；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其上⑧，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画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百捷捽⑨，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⑩，蠢蠢欲动。晚则万艓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注释】

①竞渡：我国传统的一种民间水上活动，多见于南方，常常于农历五月初五划龙船比赛，是为了纪念屈原而设。

②己巳：指崇祯二年（1629）。

③辛未：指崇祯四年（1631）。

④壬午：指崇祯十五年（1642）。

⑤旌幢：旌是古代用羽毛装饰的一种旗子，幢是佛教常用的一种经幡，旌幢泛指旗帜。

⑥钲（zhēng）：一种打击乐器。挝（zhuā）：击打。

⑦锷（è）：原指剑刃，此处形容兵器十分锋利。

⑧敁敠（diān duō）：掂量手中物体的重量，此处形容人倒挂的样子。

⑨百（jié）捷捽（zuó）：形容人身手十分敏捷迅速。

⑩屯：聚集。

艓（dié）：小船。

沓沓然：水翻腾沸涌的样子。

【译文】

西湖的龙舟比赛我看过十二三次，己巳年在秦淮河观看过，辛未年在无锡观看过，壬午年在瓜州和金山寺观看过。西湖的龙舟竞渡，最好看的是竞渡的人，无锡竞渡也是如此。秦淮河有灯船却没有龙船，而龙船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瓜州，而看龙船比赛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和金山寺的龙舟竞赛相比。瓜州龙船有一二十只，在龙船的船头船尾雕凿刻画，表现出龙愤怒的样子；龙船两边坐着二十个人手里都拿着大船桨，展示人的剽悍精神；龙船的中部架设彩色的船篷，船前后张挂旌旗绣伞，一派华丽绚烂的景象；敲锣打鼓，节奏鲜明；船艄后面摆放着一架武器，锋利无比；龙头上一个人表演倒足竖立，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龙尾上悬挂着一个小孩，惊险刺激。从五月初一到五月十五，每天都安排在不同的地方进行竞赛。五月初五端午节那一天龙舟从金山寺出发，同时也有龙舟从镇江出发。惊涛骇浪、水沫横飞，群龙竞相格斗，偶尔有龙舟翻到漩涡里，水手们就迅速地把船拉出漩涡，缓慢地行驶出来。金山上观看比赛的人围拢簇拥，隔着江在两边岸上观望，像蚂蚁、蜜蜂样聚集在一起，蠢蠢欲动。天黑的时候，江边有上万只小船开动起来，两岸人群嘈杂，像开水一样翻涌沸腾。

女伶要以妖冶的身姿展示人物形态，要以舒缓柔曼揣摩人物动作，以仪态神情来描绘人物心理，所以女伶的所有技巧都在于揣摩。而像刘晖吉这样的女戏子却并非如此。刘晖吉用奇情幻想，想要弥补历来梨园的缺憾。比如唐明皇游月宫这一场景，叶法善上场，舞台上一时间全都一片漆黑，只见他手起剑落，听到霹雳一声轰响，黑色的帷幔忽然就被拉开，天上露出一轮月亮，浑圆似圆规。四周用羊角灯晕染出五彩的云雾，舞台中间坐着嫦娥，吴刚在砍伐桂树，玉兔在捣药。用轻纱幔制作的灯罩内，点燃几根赛月明的蜡烛，青黄色的蜡烛火焰绽放的光芒像是天刚刚亮，撒下绸布做成山梁的形状，于是就踏着月光漫步于月宫，境界十分奇妙，让人都忘记这是在演戏。还有一例，比如舞灯这一出，十几个人手里各拿一盏，一会儿隐藏起来，一会儿又出现，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如果这样的场景让唐明皇看见了，一定会使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会疑问戏曲舞台上怎么还能有如此光怪陆离的景象呢？彭天锡对我说道：“女伶演戏到了刘晖吉的手里，何必还要用男演员，何必还要我彭大呢？”天锡是戏曲评论界的南史和董狐，对戏曲演员极少有肯定的评价，但却独独对刘晖吉家的女伶心服口服，他如此说法，一定不是轻率随意的。

【译文】

【评点】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本来是为了纪念屈原而形成的民俗节日。在江南除了包粽子、佩香囊、插菖蒲艾草、饮雄黄酒，划龙舟则是最热闹的节目。人们争相来观看，水手们拼搏冲击的狂热也刺激人们倍感欢乐。正如作者在文中描绘的那样，古人对于民俗节日是非常重视的，活动举办得非常隆重热闹。同时也是全民都参与进来，江上是一二十只竞赛的龙船，而乘船来观看的小船却有成千上万，两岸边观看的人更是“蚁附蜂屯”。如此场面，真可以算是全民狂欢的节日，这才是真正的节日气氛，而民俗节日发展到现在，已经是索然无味。刘晖吉女戏①

女戏以妖冶恕②，以啴缓恕③，以态度恕，故女戏者全乎其为恕也。若刘晖吉则异是。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④，叶法善作⑤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⑥，桂树吴刚⑦，白兔捣药⑧。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其他如舞灯，十数人手携一灯，忽隐忽现，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见之，亦必目睁口开，谓氍毹场中那得如许光怪耶⑨。彭天锡向余道：“女戏至刘晖吉，何必男子，何必彭大。”天锡，曲中南董⑩，绝少许可，而独心折晖吉家姬，其所鉴赏，定不草草。

【注释】

①刘晖吉：刘光斗，字晖吉，武进（今江苏常州武进）人。明代官员，曾担任广西御史、大理寺丞。

②恕：揣摩、猜测。此处是指对戏曲中人物和情景的琢磨揣测。

③啴（chǎn）缓：缓慢，舒缓。

④唐明皇游月宫：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民间相传他曾经夜游月宫。

⑤叶法善：字道元，唐代道士，民间有很多关于他的奇异故事。

⑥常仪：即嫦娥，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传说她是后羿之妻，后羿得长生不死之药，被嫦娥盗吃，因而成仙飞向月宫。

⑦桂树吴刚：传说月亮上有一棵桂树，高五百丈，吴刚因学仙有过所以被罚在月宫砍伐桂树，但桂树一边被砍一边创口就愈合，所以吴刚只能一刻不停地砍桂树。

⑧月兔捣药：传说中月亮上有白兔，会舂捣药物。

⑨氍毹（qúshū）：细毛毯，后用来指代戏剧舞台。

⑩南董：指南史和董狐的合称。春秋时期齐国史官南史和晋国史官董狐都是秉笔直书，直言不讳。此处指彭天锡对戏曲的品评非常公正、中肯。

【评点】

传统的戏剧中的布景和道具是十分简单的，文戏只是一张桌子并几张椅子，武戏也不过几个人举起几面旗帜，耍耍枪、弄弄棒，以马鞭代马，以几个兵丁代替万千军马。而刘晖吉的戏剧舞台布置得非常精彩奇幻，诚如作者所说的“欲补从来梨园之缺陷”，在刘晖吉之前，人们对戏曲舞台没有太多的关注。而唐明皇游月宫这一出戏的场景就布置得非常到位，刘晖吉善于运用灯光，将月宫里那种清冷、神秘和奇幻都表现出来，让人仿佛置身其中，确实让人佩服，刘晖吉颇有审美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