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炉峰月

炉峰绝顶，复岫回峦②，斗耸相乱③，千丈岩陬牙横梧④，两石不相接者丈许，俯身下视，足震慑不得前。王文成少年曾趵而过⑤，人服其胆。余叔尔蕴以毡裹体⑥，缒而下⑦，余挟二樵子⑧，从壑底搲而上⑨，可谓痴绝。

【注释】

①炉烽：又叫香炉峰，在今浙江会稽山，是会稽山最高的山峰，海拔353米，因山峰形似香炉而得名，山势较为险峻。

②复岫回峦：形容山峦回环曲折，此起彼伏。

③斗耸：指山峰矗立。

④陬（zōu）牙横梧：形容犬牙交错，杂乱无章的样子。

⑤王文成：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谥号文成，浙江余姚人。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他继承陆九渊“心即是理”的思想，发展了“心学”，反对二程和朱熹的“格物致知”，提倡“致良知”，为“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趵（bào）：跳跃。

⑥尔蕴：张烨芳，字尔蕴，号七磐，是作者的七叔。

⑦缒（zhuì）：用绳子绑住从上往下送。

⑧樵子：即樵夫，砍柴的人。

⑨搲（wā）：用手抓住物体。

【译文】

这一天正好是十五满月，太阳下了山，月亮就升起来了，山中的花草树木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奇怪的光芒，四周静悄悄的，心底突然生出恐惧来。月色很白，把路照得比较清楚，于是我们拄着拐杖相互扶携着下山。还没走几步路，半山腰上有呼喊叫嚷的声音，是我的仆人和山上的僧人，一共七八个人，打着火把，拿着短刀和木棍来找我们。他们怀疑我们遇到了老虎而迷失了道路，所以就沿着山一路叫喊。我大声回应他们，他们立刻奔上山来，搀扶我们下了山。

第二天，山背面有人传言说：“昨天晚上八九点的时候，看到几十支火把燃起来，一百多个大盗从张公岭经过，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几个人都不由偷笑，并不说出真相。谢灵运开凿山岩于临海，跟从的人有几百个人，太守王琇十分惊恐，说他们是山贼，等到他得知是谢灵运，这才安心。我们几个人这天夜里没有被太守当成山贼抓起来，也是足够幸运的了。

炉峰绝顶入云，山谷和峰峦层叠回环，陡峭耸立，山石杂乱，千丈高的岩石犬牙交错，旁出斜逸，两块石头之间相距一丈多宽，人从旁边向下俯视，腿脚发软，人心震慑，不能再往前走。王文成少年的时候曾经跳过这个间隙，人们都佩服他的胆量。我的叔叔尔蕴用毛毡毯子裹住身体，用绳子将自己绑住，下到谷底。我带着两个樵夫从谷底攀爬而上，可以说我们俩都很痴傻。

丁卯年四月份，我在天瓦庵读书。午后同两三个朋友登上山顶，观看落日。一个朋友说：“稍微等一会儿，等月亮出来了我们再下山去。这样的美景错过了，下一次就很难再有机会看到了，即使是遇到老虎，也是我们的命数。况且老虎也有老虎的习惯，晚上就到山下寻找猪狗作为食物，难道它会到山上来看月亮吗？”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我们四个人就盘腿坐在金简石上看月亮。

【译文】

【评点】

宏伟美丽的风景总是在危险丛生的地方，要想看到这些鬼斧神工的绝妙风景，就需要冒险，甚至要冒生命的危险。比起王阳明跨过一丈多宽的山涧，作者的叔叔更加胆识过人，用绳子把自己吊着下到谷底，稍有疏忽，可能就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而作者也是不惧艰险，从谷底往上攀爬，如果失足后果也是很悲惨的。作者用“痴绝”一词来形容他们俩的行为，可谓十分恰当。

丁卯四月①，余读书天瓦庵②，午后同二三友人绝顶③，看落照。一友曰：“少需之，俟月出去。胜期难再得，纵遇虎，亦命也。且虎亦有道，夜则下山觅豚犬食耳，渠上山亦看月耶？④”语亦有理。四人踞坐金简石上。

是日，月正望⑤，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月白路明，相与策杖而下。行未数武，半山嘄呼⑥，乃余苍头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刀⑦、木棍，疑余辈遇虎失路，缘山叫喊耳⑧。余接声应，奔而上，扶掖下之。

次日，山背有人言：“昨晚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余人，过张公岭，不知出何地？”吾辈匿笑不之语。谢灵运开山临澥⑨，从者数百人，太守王琇惊駴⑩，谓是山贼，及知为灵运，乃安。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

【注释】

①丁卯：指天启七年（1627）。

②天瓦庵：即天瓦山房，在炉峰表胜庵下，背靠悬崖绝壁。

③绝顶：指攀登到山顶。

④渠：岂，难道。

⑤望：农历每月十五被称为“望”。

⑥嘄（xiāo）呼：大声叫嚷，嚎叫。

⑦刀：一种可以收藏在靴筒里的短刀。

⑧缘山：指沿着山。

⑨澥（xiè）：指海湾。

⑩駴（hài）：惊吓，害怕。

【评点】

张岱和这几个朋友胆子可真够大的，攀登绝顶看日落已经足够危险，还等着月亮出来欣赏月景。明知有老虎还给自己壮胆说老虎不会上山看风景，不禁让人莞尔。后面仆人和山僧带着火把和刀棍来接应，却被村民们误认为是山贼大盗，惹出了一场笑话。于是作者想起谢灵运带领几百人开山被太守误认为是山贼的故事，也调侃自己他们还不曾被太守当山贼抓住，也是韵事一件，实在有趣，倒是当了一回魏晋风流人物。从这里亦可见有些事情被人们的想象和捕风捉影弄得面目全非，真相与传闻相差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