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姚简叔画

姚简叔画千古，人亦千古。戊寅②，简叔客魏为上宾③。余寓桃叶渡，往来者闵汶水、曾波臣一二人而已。简叔无半面交④，访余，一见如平生欢，遂榻余寓。与余料理米盐之事，不使余知。有空，则拉余饮淮上馆，潦倒而归。京中诸勋戚、大老、朋侪⑤、缁衲⑥、高人、名妓与简叔交者，必使交余，无或遗者。与余同起居者十日，有苍头至，方知其有妾在寓也。简叔塞渊不露聪明⑦，为人落落难合，孤意一往，使人不可亲疏。与余交不知何缘，反而求之不得也。

【注释】

①姚简叔：即姚允在。详见本书第四卷《牛首山打猎》注释。

②戊寅：即崇祯十一年（1638）。

③客魏：指客居在魏国公徐弘基家。徐弘基为徐达第十代孙，万历二十三年袭封魏国公，佥书南京军府。

④无半面交：没有半面之交，意思是从来没有见过面。

⑤朋侪：即朋友同辈。

⑥缁衲：僧人的衣服，这里借指僧人。

⑦塞渊：指敦厚诚实，见识渊博。

【译文】

姚简叔的画可以流传千古，其为人也是千古不朽。戊寅年姚简叔客居于魏国公府，被魏府尊为第一等的宾客。我寓居在南京桃叶渡，和我交往的也只有闵汶水、曾波臣一两个人而已。姚简叔和我不认识，没有半面交情，他来拜访我，和我一见如故，好像老朋友一样。于是姚简叔就在我的寓所里同住，给我料理柴米油盐的家事，却不让我知道。一有空他就把我拉到秦淮河边的酒馆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回来。与姚简叔有交情的，但凡南京的功勋权贵、富商阔佬、亲朋好友、高僧道人、高人名妓等，他必定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没有一个被遗漏。和我在一起住了十天，有一天一个仆人来找，我这才知道他有小妾住在寓所里。简叔敦厚渊博却一点不露锋芒，为人落落寡合，一意孤行，使人既不能轻易接近，接近了又不能疏远。和我结交，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反而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姚简叔和我一同到报恩寺访友，友人拿出上百幅的画册，都是宋朝和元朝的名家手笔。简叔盯着画册一动不动，眼光好像都穿透了层层画纸，倚靠在梧几上精心构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回来之后，他为我仿画了苏汉臣的一幅图画：一个小孩刚扶着澡盆洗澡，一只脚刚刚放到水里，一只脚却退缩着想要拿出澡盆来；宫女蹲在澡盆旁边，一只手掖抱着小孩，一只手为小孩擤鼻涕；旁边坐着一个宫女，一个小孩洗好了澡趴在宫女的膝盖上，宫女为他穿短衣服。另外一幅图中，宫女们盛装打扮等候着什么事情，梳成双鬟的头发拖在身后；一个侍女捧着盘子，盘子里摆放着两个茶瓯，意色神态好像是对着客人；一个宫女托着盘子，为客人整理茶勺，非常小心谨慎。我把原图拿来一对比，简叔一笔都不曾画错。

【译文】

【评点】

有些朋友是一见如故便可定下生死之交，姚简叔与作者可以算是这样的朋友。尤其是姚简叔性格很耿直，不轻易交朋友，若是遇上知己便是深情似手足。他与那些权贵人士、达官贵人结交，一般人是高攀不上的，但他对张岱却爱护有加，不仅把他所有的朋友介绍给张岱，还亲自料理张岱的生活起居饮食，和他一起同住，却把魏国公的高档寓所和自己的小妾置之不闻，可见其对张岱这个朋友的珍视。

访友报恩寺，出册叶百方①，宋元名笔。简叔眼光透入重纸②，据梧精思③，面无人色。及归，为余仿苏汉臣一图④：小儿方据澡盆浴，一脚入水，一脚退缩欲出；宫人蹲盆侧，一手掖儿⑤，一手为儿擤鼻涕；旁坐宫娥，一儿浴起伏其膝，为结绣⑥。一图，宫娥盛装端立有所俟，双鬟尾之；一侍儿捧盘，盘列二瓯，意色向客；一宫娥持其盘，为整茶锹⑦，详视端谨⑧。复视原本，一笔不失。

【注释】

①册叶：指分页装裱成册的书画。

②透入重纸：形容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好像把层层的纸都看透了。

③据梧精思：指倚靠在梧几上深入思考。

④苏汉臣（1094-1172）：汴梁（今河南开封）人，北宋以及南渡之后任职宋朝的画院待诏，有《货郎图》《秋庭婴戏图》《杂技戏孩图》等名画流传后世。

⑤掖：拉，拽。

⑥绣（jué）：指短衣。

⑦茶锹（qiāo）：即茶匙。

⑧端谨：形容举止端庄，小心谨慎。

【评点】

姚简叔果然是明代首屈一指的大画家，连仿画都如此精心构思，画得“一笔不失”怪不得有人千里迢迢花重金请他作画，但他却经常不乐意。要知道画家在这些画作上面花费的心血也是不简单的。再来看看他仿照的苏汉臣的这两幅图也颇有意趣，一幅画的是宫女侍候小儿洗澡，可见孩子洗澡时憨态可掬；另一幅画的是宫女侍候客人喝茶，可见其恭敬和小心翼翼，其意态神色栩栩如生，让观者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