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雪精

外祖陶兰风先生②，倅寿州③，得白骡，蹄跲都白④，日行二百里，畜署中。寿州人病噎嗝，辄取其尿疗之。凡告期⑤，乞骡尿状，常十数纸。外祖以木香沁其尿⑥，诏百姓来取。后致仕归⑦，捐馆⑧，舅氏啬轩解骖赠余⑨。余豢之十年许，实未尝具一日草料⑩。日夜听其自出觅食，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天曙，必至门祗候，进厩候驱策，至午勿御，仍出觅食如故。后渐跋扈难御，见余则驯服不动，跨鞍去如箭，易人则咆哮蹄啮，百计鞭策之不应也。一日，与风马争道城上，失足堕濠堑死，余命葬之，谥之曰“雪精”。

【注释】

①雪精：指白色的驴子或骡子。宋代司马光《温公续诗话》：“韩退处士，绛州人，放诞不拘，浪迹秦、晋间，以诗自名。尝跨一白驴，自有诗云：‘山人跨雪精，上便不论程。嗅地打不动，笑天休始行。’”元代张雨的题画诗《洪崖仙人图》：“雪精岂青骡，预谶入蜀年。”明代陈继儒《笔记》卷一写道：“洪崖跨白驴曰雪精。”明代王世贞的诗《谢寄洪崖图》：“自穿丹井隐，不跨雪精归。”

②陶兰风：陶允嘉（1556-1622），字幼美，号兰风。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曾在寿州担任副官。

③倅：担任副职。寿州：今安徽六安寿县。

④蹄跲（jiá）：脚趾。

⑤告期：告状诉讼期间。

⑥木香：一种带香味的植物，又称蜜香、青木香，根可入药。

⑦致仕：从官任上退休。

⑧捐馆：指去世。

⑨啬轩：陶崇文，字乳周，号啬轩、啬轩道人，曾写过杂剧《宫枭记》。

⑩具：准备。

祗候：恭敬地等候。

风马：离群、走失的马。

【译文】

我的外祖父陶兰风先生，在寿州做副官的时候，得到了一匹白色的骡子，全身雪白，连蹄子都是白的。一天能走两百里，蓄养在官署中。寿州有人得了噎嗝的毛病的话，就接一点骡子尿来治疗。只要是官署的诉讼期间，递上来乞求骡子尿的状纸有几十张。外祖父把木香浸泡在骡子尿里，贴了告示让老百姓来取用。后来外祖父解官归田，他去世后，我舅父啬轩先生把这头骡子赠送给我。我养了它有十多年，不曾有一天给它准备过草料，白天夜晚都任由它自己外出觅食，似乎也没有挨过饿，然而我们也搞不清楚它是怎么觅食的。天亮的时候，它必定到门口恭敬地等候着，走进马厩里等候主人乘骑驱使，到了中午的时候不能骑它，它仍然像往常一样出去觅食。后来这头骡子越来越跋扈暴躁，难以驾驭。但是它一见到我就非常驯服安静，我跨上马鞍，它奔跑起来像箭一样快，换了别人来驾驭它则咆哮不已，又踢又咬，骑骡的人用尽百般手段来鞭打驱赶，它都毫无反应。有一天，它与走失的野马在城墙的驿道上追逐奔跑，失足坠下壕沟里摔死了，我命令仆人将它埋葬了，给它起了个谥号，叫做“雪精”。

【评点】

动物和人的关系，有时说来也是很奇妙的。这头骡子本身就很非凡，全身上下一片雪白，真是万里挑一。而且它的尿液竟然能治疗打嗝的疾病，此是其神奇之二。神奇之三在于它自己找食吃不用主人养活它，神奇之四在于它只认作者为唯一的主人，其他人都奈何不了它，而且它对主人非常恭敬。作者在它死后赠给“雪精”一名十分形象，动物中也有极其聪明灵性的，它们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有着某种十分神奇的联系。能得此精灵，张岱也是十分幸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