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秦淮河房

秦淮河河房，便寓②、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③，朱栏绮疏④，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著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⑤，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⑥，屈曲连蜷⑦，蟠委旋折⑧，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⑨，宴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钟伯敬有《秦淮河灯船赋》⑩，备极形致。

【注释】

①秦淮河：在今江苏南京，又称淮水、龙藏浦，东西流向，贯穿南京城区，分内河与外河。古时内河沿岸多酒楼歌馆，多为烟花柳巷。

②寓：住宿。

③露台：指露天的阳台。

④绮疏：雕刻有花纹的窗户。

⑤羊角灯：用透明角制材料做成罩子的灯，又名气死风。

⑥蜃（shèn）：传说中的一种动物，类似于龙，可以喷吐烟雾形成海市蜃楼。

⑦连蜷：长而曲的样子。

⑧蟠委旋折：盘旋曲折的样子。

⑨鏾（xiàn）、钹（bō）、铙（náo）：三种都是打击乐器。

⑩钟伯敬：钟惺（1574-1624），字伯敬，湖北竟陵人，是明代文学上竟陵派的代表人物，著有《隐秀轩文集》。

【译文】

秦淮河沿岸的河房方便住宿和交游，更方便寻花问柳，所以房价特别昂贵，即便如此这些房子已人满为患。河中画舫游船，岸上歌箫鼓吹，歌姬舞女们来来去去，穿梭奔忙于其中。河房外围的家家户户都有露天的阳台，阳台上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户错杂相交，悬挂的竹帘和纱幔随风摇曳。每到夏天，男男女女沐浴过后，都在阳台上混杂地坐着。两岸的水楼里，茉莉花香随风散发，给那些歌者舞女增加了更多的香气。女客手中轻轻摇着纨素团扇，鬓发轻挽，发髻倾斜，轻柔妩媚，楚楚动人。

每年的端午节，南京城的男男女女都到河房观看河里的船灯。有些好事的人聚集一百多艘小艇，在船篷上挂上许多羊角灯，像是串起来的珍珠一样，船只首尾相互连接，有的甚至十几只船连在一起。船只如同满身插满蜡烛或是满身起火的蛟龙，蜷曲连接，盘旋曲折，水花火光交相激荡迸射。船里锣鼓喧天，宴席间歌唱鼓吹、急管繁弦，热闹喧哗如同沸水。男男女女们倚靠在栏杆上哄然大笑，声音和灯光交相错杂，眼睛耳朵都忙不过来。到了半夜，歌声疲倦，灯残火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也自行散尽熄灭了，钟敬伯写的《秦淮河灯船赋》对此情景描写得极其详细形象。

【评点】

晚唐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王朝更迭，江山易主，却永远也阻挡不了秦淮河畔的夜夜笙歌。这里实在是个繁华热闹、游玩享乐的所在。光是河道两旁古朴的房屋，河中游走的船只，加上华灯丽彩，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更何况两岸游人如织，士子淑女、狎客歌妓们华服靓貌，音乐声、歌唱声、喧闹声、嬉笑声、泠泠水声，咿呀桨楫，热闹非凡。历代文人写秦淮河的也不少，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可以说是现代版的《秦淮河灯船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