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不系园

甲戌十月②，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③。至定香桥④，客不期而至者八人：南京曾波臣⑤，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⑥，诸暨陈章侯，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余留饮。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⑦，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紫檀界尺⑧，据小梧⑨，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

【注释】

①不系园：明末安徽富商汪汝谦造的一艘观赏西湖的游船，“不系”之名出自《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②甲戌：崇祯七年（1634）。

③楚生：朱楚生，女戏剧演员，本书卷五《朱楚生》有详细介绍。

④定香桥：位于杭州西湖花巷观鱼亭前。

⑤曾波臣：曾鲸（1564-1647），字波臣，福建莆田人，是明末著名肖像画家，为波臣画派的开山鼻祖。

⑥彭天锡：金坛（今江苏金坛）人，擅长演戏，多扮演净角和丑角。

⑦缣（jiān）素：一种白色的丝织品，可供写字作画。

⑧界尺：一种用来画线兼镇纸的工具。

⑨据小梧：倚靠在小几上。

【译文】

这天夜里，彭天锡、罗三和杨与民串演昆腔戏，演得妙绝；他又和朱楚生、陈素芝串演调腔戏，同样也是精彩绝伦。陈章侯唱起村落间流传的小曲，我弹琴为他伴奏，咿咿呀呀，像小孩子学说话。赵纯卿笑着说：“遗憾的是，小弟我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给各位兄长们助兴。”我说：“唐代将军裴旻守丧期间，请来吴道子在墓室里画壁画，以超度已故母亲的亡灵。吴道子说：‘请将军为我舞一回剑，或许借助您的威猛气概，我可以和阴间的亡灵沟通。’裴旻于是脱掉丧服，把它缠结在腰间，纵身跨马，驰骋而去，挥剑入云，高达十几丈，好像闪电垂地射下来，裴将军拿着剑鞘承接住闪电，剑好像直接透过剑鞘而进去，观看的人都惊悚地颤抖。吴道子扬起袖子像风一般飞舞，墓室的画壁一挥而就。章侯为纯卿画佛像，而纯卿舞剑，正好是今天的好戏。”于是赵纯卿就立马从座位上跳起来，拿来他的竹节鞭子，此鞭重达三十斤，他手拿鞭子，跳起了胡旋舞，连转数圈，直逗得大家大笑不止才罢休。

甲戌年十月，我带着朱楚生住在不系园观赏红叶。到了定香桥的时候，恰巧有八个客人不约而来，他们是：南京的曾波臣，东阳的赵纯卿，金坛的彭天锡，杭州的杨与民、陆九、罗三和女伶陈素芝。我留下来同他们一起喝酒，陈章侯携带了素缣给赵纯卿画古佛图像，曾波臣为赵纯卿画肖像，杨与民弹奏三弦，罗三演唱小曲，陆九吹箫。后来杨与民又拿出一寸多长的界尺，倚靠在小几上，用北方腔调演说了一出《金瓶梅》，听得大家都笑倒了，

【译文】

【评点】

古人集会通常都是非常热闹且别趣横生。正如作者自己本来是来看红叶的，结果遇到这些人，个个都身怀“绝技”——画画、弹琴、唱歌、吹箫、演剧。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这些自娱自乐的节目，加上人间天堂的杭州美景和美艳妖娆的歌姬舞女，真是快活似神仙。与现代人的娱乐比起来，其雅兴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①，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②，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③。纯卿笑曰：“恨弟无一长以侑兄辈酒④。”余曰：“唐裴将军旻居丧⑤，请吴道子画天宫壁度亡母⑥。道子曰：‘将军为我舞剑一回，庶因猛厉，以通幽冥⑦。’旻脱缞衣缠结⑧，上马驰骤，挥剑入云，高十数丈，若电光下射，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⑨，观者惊栗⑩。道子奋袂如风，画壁立就。章侯为纯卿画佛，而纯卿舞剑，正今日事也。”纯卿跳身起，取其竹节鞭，重三十斤，作胡旋舞数缠，大噱而罢。

【注释】

①串：指在戏剧中担任角色，这里指表演。本腔戏：即昆山腔，昆曲。

②调腔戏：又叫掉腔、绍兴高调，由余姚腔发展而来。

③牙牙如语：像小孩子牙牙学语一样。

④侑酒：佐酒，为喝酒助兴。

⑤唐裴将军旻：裴旻，唐代将领，以擅长舞剑而出名。时人将李白之诗、张旭之草书和裴旻之剑舞并称为“三绝”。

⑥吴道子（约686-约760）：又名道玄，阳翟（今河南禹县）人，唐代著名画家，被后人尊为“画圣”，有“吴带当风”的美称。度：佛教和道家通过做法事来超度亡魂。

⑦幽明：阴间地府。

⑧縗（cuī）衣：丧服。

⑨室：指剑鞘。

⑩惊栗：惊悚、恐惧。

袂：衣袖。

胡旋舞：古代西北少数民族的一种舞蹈，有多种旋转的动作。缠：周。

噱（xué）：大笑。

【评点】

和一帮文艺之士在一起，他们吹拉弹唱，样样都很精到，独赵纯卿一介武夫不会这些技艺，因此倍感惭愧。好在张岱饱读诗书知道唐代这么一个典故，于是循典教他表演武者之舞，可谓妙绝，既切合了当日的宴会气氛，又再现了典故里的故事，给宴会增添更多的欢乐。就算是一无所长也能够即兴表演一番这样的舞蹈，如此聚会实是人生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