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包涵所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偫美人②。涵老以声妓非侍妾比③，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④，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⑤，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⑥，曼讴其下⑦，擫籥弹筝⑧，声如莺试⑨。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乘兴一出，住必浃旬⑩，观者相逐，问其所止。

【注释】

①包涵所：包应登，字涵所，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担任福建提学副使。

②偫（zhì）：收藏，藏匿。

③声妓：指歌姬、歌女。

④石季伦：石崇（249-300），字季伦，青州（今山东青州）人，西晋时期的豪门贵族，非常富有，以金谷园最为出名，生活奢侈，多蓄养歌姬舞女。宋子京：宋祁（998-1061），字子京，雍丘（今河南杞县）人，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生活奢华享乐，家里供养许多舞女歌姬。

⑤媻（pán）姗勃窣（sū）：步态缓慢蹒跚的样子。

⑥明槛：指亭轩周围的栏杆。

⑦曼讴：曼妙的舞姿，清丽的歌声。

⑧擫籥（yèyuè）：弹奏乐器的意思。

⑨莺试：像夜莺初啼的声音。

⑩浃旬：一旬，十天。

【译文】

西湖的船上修筑的楼阁，其实是副使包涵所创造的。船楼大小有三号：大号船楼设置有歌席酒筵，安排歌童唱歌；中号用来收藏字画；小号储藏着美女。涵老认为歌妓舞女并不能和侍妾相比，所以仿照石崇和宋祁蓄养家妓的方式，让这些美女出来陪伺客人。她们常常描画着艳丽的妆容出来亮相，步履轻盈姿态袅娜，像蜂蝶一样穿花拂柳，以此来博得客人们的欢笑。她们在轩窗下轻歌曼舞，吹箫弹筝，悦耳的声音如夜莺初啼。客人来了就安排歌童演唱戏剧，列队舞蹈，歌唱演奏，没有一样不是精彩绝伦的。客人们乘着兴致一出游，一住便是十天，观看的人跟随着游船，经常问他们楼船到什么地方停船靠岸。

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座园林当中都是奇石林立，嶙峋叠垒，奇峭险峻。也被用来做成溪涧之间的桥梁，不仅仅只是在山石上垒叠，而是别具匠心，十分可观。大厅以抬梁式构架，饰以斗拱，中间减少了四根柱子，列队舞蹈和狮子表演非常宽敞顺畅。北园被用做八卦房，园子里的亭子为圆顶，分成八格，形状像扇面。在亭子狭窄的地方，横亘着摆上一张床，床上的帐子由前后开启合拢。放下里面的帐子则床就朝向外面，放下外面的帐子则床就朝向里面。涵老待在床中央，门上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焚烧着香料，依靠着枕头，八个格子里都露出床来。涵老穷奢极欲，在西湖边养老二十年。正如金谷园、郿坞一样，没有一处朴素简俭的布置，处处都透漏着奢侈，也正像杭州人所说的“左右是左右”。西湖边上的豪门富户有什么不能拥有的呢，连西施这样的美女都能被他们金屋藏娇。那些因失意而口出怨言的人，到底只是穷酸的书生而已。

【译文】

【评点】

人们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确是个游玩享乐的好地方，不仅风光无限，美女歌童更是数不胜数。这位包涵所是真正的享乐主义者，但他还是比较大度的，把自己豢养的歌姬舞女展示于世人面前，让他们欣赏品评。然而在西湖上游船，日日酒筵，夜夜笙歌，可曾想到有一日将会有家破国亡的悲痛和无奈。“西湖歌舞几时休？”热闹繁华的西湖一代又一代上演着靡丽繁华的乐章，享乐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到适可而止？

南园在雷峰塔下①，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地皆石薮②，积牒磊砢③，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厅以拱斗抬梁④，偷其中间四柱⑤，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⑥，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⑦，着一毫寒俭不得⑧，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⑨。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星⑩。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

【注释】

①雷峰塔：在今杭州西湖南岸的夕照山雷峰上，雷峰塔为吴越国王钱俶为黄妃所建，因此又叫做“黄妃塔”。民间故事《白蛇传》中白蛇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下。原塔于1924年倒塌，现已重修。

②石薮：石头林立。薮，人或物积聚。

③积牒（dié）磊砢（luǒ）：石头累叠积聚的样子。

④拱斗：即斗拱，在立柱和横梁交接处，是中国木制建筑的一种特有结构。弓形的称为拱，方形的称为斗。

⑤偷：省却，减少。

⑥规：圆形。

⑦金谷：即金谷园，西晋石崇的别墅，故址在今洛阳的金谷洞内，石崇是当时的豪富，与王恺攀比争富而修建了此园。园内景色优美动人，屋宇金碧辉煌。郿坞：东汉董卓所建的别墅群，其规模可与长安城匹敌，被称为“万岁坞”，坞中贮藏无数金银财宝，故址在今陕西眉县。

⑧寒俭：寒碜简陋。

⑨左右是左右：杭州方言，反正是这样。

⑩贮金屋：典故出自《汉武故事》：“武帝为太子时，长公主欲以女配帝，曰问：‘得阿娇好否？’帝曰：‘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

咄咄书空：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后来以此来比喻失意含恨。

穷措大：对穷苦读书人的贬称。

【评点】

“穷奢极欲”道尽了涵老的养老生活。古代致仕归老的官员大多都是会享受的主儿，尤其是江南这样富庶之地，依托自然的优势，他们修建诸多私家园林和别墅，极尽豪华奢侈，一丝寒酸都不能要，还任由性子富贵奢华到底。其奢靡的生活哪里是穷苦人所能想象的。而在这些奢华的背后，不知有多少贫民遭受苛捐杂税，不知有多少人食不果腹。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退休的官员尚且如此，那些权要贵族，皇室王家又该是怎样的糜烂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