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逍遥楼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②，扶疏蓊翳③，老而愈茂。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④，岁删其萼盈斛⑤，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⑥。

【注释】

①逍遥楼：在绍兴龟山下，为作者曾外祖父朱赓所建。

②陈海樵：陈鹤（？-1560），字鸣野，号海樵，浙江绍兴人，以书法和绘画闻名于世，著有《海樵集》，是朱赓的岳父。

③蓊翳：树木繁茂的样子。

④力不胜葩：指茎秆承受不住累累开放的花朵。

⑤萼：指花朵。

⑥燔山熠谷：指花开得漫山遍野。燔，焚烧。熠，照耀。

【译文】

滇茶过去不容易栽培，也没有树龄八十多岁以上的老树。朱文懿公家逍遥楼的滇茶，是陈海樵先生亲手种植的，枝繁叶茂。树荫浓密，越老越是枝叶茂密。朱家的子孙们害怕老树承受不住累累花朵，每年花开的时候都要摘掉一些花，堆积起来斛子都装得满满的，但是留在枝头上的花仍然开得火红灿烂，像漫山遍野着了火似的。

朱文懿是张无垢的转世，张无垢降下占卜文书给朱文懿公，其中谈到宿世因缘非常详细准确，与文懿公约定某一天在逍遥楼会面。那一天文懿公在逍遥楼前站了很久，有一位老人来到逍遥楼，文懿公与他畅谈了很久，文懿公一点都没有在意。可是老人对文懿公说：“柯亭绿竹庵的房梁上有一卷残缺的经书，你可以把它完成了。”老人不久就告别离开了，文懿公这才明白那个老人就是张无垢。第二天，文懿公跑到绿竹庵，搜检房梁，果然有一部《维摩经》，抄写得非常精细，最后两卷还没有抄完，正是张无垢的手笔。文懿公取下来继续把它抄完，笔迹和张无垢的一模一样。先父说我家的寿芝楼上供奉着乩仙，悬垂着一支毛笔，遇到事情就会自己动起来，扶起笔来它会自动书写，非常灵验。怀孕祈祷生儿子，生病祈祷良药，它便赐予丹药，用诏文告诉人们在哪里取得，立马就能应验。我父亲祈祷子嗣，诏书显示说丹药在某个竹簏的临川笔筒里，那个竹簏的钥匙丢了，锁闭了很久。我父亲翻检查看，钥匙自己从觚管中出来了，打开竹簏，里面有一粒金丹。我母亲服下金丹，不久就怀孕有了我。文懿公有不少小妾，陈夫人对她们非常嫉妒，文懿公为此很苦恼，于是向乩仙祷告，请求化解妒忌的丹药。乩仙降诏书说：“这件事难啊，难啊！因为丹药在先生您的枕头里。”文懿公取出丹药给夫人服用了，她对别人说：“老头子有仙丹，不给那些小妾们吃，只给我一个人吃，说明他还是最关心我！”于是陈夫人与文懿公和好如初。

【译文】

【评点】

八十多年的老树不易得，更何况是这么珍贵的滇茶花树。古人对树木花草也是十分爱护有加，因是祖宗亲手种下的，人已经故去了，但树仍然枝繁叶茂，见树犹见人。子孙们见花蕾太多，特地帮助老树减轻负担。这滇茶花开时多么繁盛热闹，深红的花朵开满枝头，如火焰般熊熊燃烧，颇为壮观。

文懿公，张无垢后身①。无垢降乩与文懿②，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剧谈良久③，公殊不为意。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④。”寻别去，公始悟老人为无垢。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⑤，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奇验。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内⑥，簏失钥闭久，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中⑦，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⑧，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⑨，公苦之。祷于仙，求化妒丹。乩书曰：“难，难！丹在公枕内。”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⑩，尚昵余。”与公相好如初。

【注释】

①张无垢：张九成（1092-1159），字子韶，号无垢居士，浙江钱塘人。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壬子科殿试状元，著有《横浦先生文集》。

②乩（jī）：以占卜来预测吉凶。

③剧谈：畅谈。

④了：结束，收尾。此处指续写经书。

⑤《维摩经》：佛教典籍，为大乘佛教早期经典典籍之一。全名为《维摩诘所说经》，又称《维摩诘经》，由后秦鸠摩罗什翻译。

⑥簏：用竹子编织成的盛东西的器具。临川笔：语出唐王勃《滕王阁序》：“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临川，指谢灵运，曾担任临川太守，另有一说是王羲之，曾任临川内史。

⑦觚管：古代用来书写的木简。

⑧先宜人：指作者已过世的母亲陶氏。古代妇女因丈夫或儿子得到封号，称为“宜人”。

⑨狮子吼：典故出自宋洪迈《容斋随笔》，苏东坡好友陈慥的妻子柳氏凶悍嫉妒，东坡有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苏东坡以“河东师子”指柳氏，后来“河东狮吼”就用来比喻妻子跋扈、妒悍。

⑩饷：同“飨”，用酒食招待别人，这里指服用。

昵：亲近，亲昵。

【评点】

果真有转世之说？果真有乩仙占卜，有灵丹妙药？古人相信鬼神，将此视为神奇。在今天看来不过哄你而已。不过写到文懿公为治疗陈夫人的“妒忌”之疾还是蛮有趣的。文懿公一心求丹药治病，连乩仙都打趣说：“难，难！”得了丹药给陈夫人，陈夫人却误解为老头子心里还是独宠她一人，误打误撞，最终算是治好了“妒忌”之病。对于家有“河东狮吼”的男人来说，哄老婆可真是一门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