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朱文懿家桂

桂以香山名②，然覆墓木耳③，北邙萧然④，不堪久立。单醪河钱氏二桂⑤，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⑥，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⑦，听其自开自谢已耳。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⑧，其得力全在弃也。百岁老人多出蓬户⑨，子孙第厌其癃瘇耳⑩，何足称瑞！

【注释】

①朱文懿：朱赓（1535-1608），字少钦，号金庭，浙江绍兴人。官至礼部左、右侍郎，死后谥号文懿，他是张岱祖父张汝霖的岳父。

②香山：指绍兴鹿池山东面的香山。

③墓木：栽种在墓地的树木，多为柏树。

④北邙：山名，在今河南洛阳，东汉和魏晋时期的王公贵族多葬于此地，后来成为坟墓的代名词。

⑤单醪河：即箪醪河，又名投醪河、劳师泽，在今绍兴境内，作者在《夜航船》一书中有详细介绍。

⑥溟蒙（míng méng）：枝繁叶茂的样子。

⑦禁足：指不准踏足。

⑧樗栎（chūlì）：无用之材。语出《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庄子·人间世》：“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曰：‘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

⑨蓬户：用蓬草做成的门，泛指穷苦的人家。

⑩第：但，只是。癃瘇（lóng zhǒng）：手脚不灵便。

【译文】

桂树以香山的最为出名，然而香山上大多覆盖着栽种在坟墓前的树木，坟山萧索凄寒，不能长久地生长。单醪河钱氏家有两棵桂树，苍老并且枝叶颓败。唯独朱文懿公家宅院后的桂树，枝干粗壮如斗，枝叶茂密繁盛，树荫能遮蔽一亩多地，桂树下面可以摆放三四十桌客席。桂树的周围没有亭子、屋宇、台阁、栏杆、砌石，把它丢弃在篱笆之间。开花的时候不让人进来观赏，而主人自己也禁止家人前去，听凭桂树自己自开自落而已。樗树和栎树因为没有用而得以保留生存下来，正是得益于自身并非良材。穷苦人家的百岁老人，子孙们个个都讨厌他们老态龙钟、行动迟缓，怎么称得上是祥瑞呢？

【评点】

才能为人所用，固然是好的，但有时也会招来许多摧残和损害，因其有利用和图谋的价值所在。作者文中朱文懿公家的这棵桂树因被人弃之荒野而长得花繁叶茂，自开自落，恰是回归其自然天性，反而那些生长在坟山和亭台楼阁间的桂树却衰老颓败。就如同樗树和栎树不被匠人所用却活得好好的，这就是无用之用了。人也一样，长寿者在不同的家庭环境中地位也不同，富家便是祥瑞，贫者便遭嫌弃。用与不用，角度不同，境况也就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