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

白洋潮

故事②，三江看潮③，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戊寅八月④，吊朱恒岳少师⑤，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⑥。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⑦，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⑧，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⑨。渐近喷沫，冰花蹴起⑩，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注释】

①白洋：白洋镇，在今浙江绍兴。

②故事：惯例，先例。

③三江：三江口，在绍兴西北，是富春江、钱塘江、曹娥江的交汇处。

④戊寅：即崇祯十一年（1638）。

⑤朱恒岳：朱燮元（1566-1638），字懋和，号恒岳，浙江绍兴人。官至兵部尚书，死后作者写有《祭少师朱恒岳公文》。

⑥陈章侯：陈洪绶（1593-1652），明代著名画家，代表作《水浒叶子》，是作者的“书画知己”。

⑦遄：迅速。

⑧海宁：即今浙江海宁。

⑨擘：张开，打开。

⑩蹴：踢。

镞镞：敏捷轻快的样子。

辟易：后退躲开。

礡：冲击。

龟山：又叫白洋山、乌凤山，在今浙江西北。

龙湫：瀑布名，在今浙江雁荡山。

龛（kān）、赭(zhě)：龛山在今浙江萧山，赭山在今浙江海宁。

【译文】

按照以往的惯例，三江口其实没有海潮可看。午后就有人在那里喧闹：“今年会悄悄地涨潮。”年年都是这样。崇祯十一年八月，我前往白洋吊唁朱恒岳少师，陈章侯与祈世培和我一同前往。海塘上有人呼喊着去看海潮，我急忙跑过去，他俩一会儿也到了。我们站在海塘上，看见潮头像一条线一样，从海宁往这里涌来，直奔海塘上。潮水稍微靠近的时候，就像千百群小鹅被驱赶而来，张开翅膀惊惶地扑飞。渐渐逼近的时候，泡沫喷涌，浪花像冰花一样被踢得四处飞溅，如同百万头雪狮铺天盖江、长驱而下，好像有怒雷在鞭策它们，千万头雪狮迅速奔跑，争先恐后。潮水再逼近一些，好像被飓风逼迫而来，那架势好像要拍打着堤岸涌上来。观看海潮的人害怕地往后倒退，跑到海塘下面躲避。海潮到达海塘，拼尽全力一搏，海水冲击喷射，溅起水花高达几丈，看潮的人身上都被溅湿了。海潮旋转翻腾向右边涌去，被龟山挡住，水势更加强烈，水声更加轰响，好像用大炮炸毁大龙湫一样，半空中水花像雪花一样飞舞。观看的人为之惊异眩目，坐了半天，脸色才开始慢慢恢复。先辈曾告诉我：浙江的海潮是从龛山和赭山开始翻涌奔腾而起的。白洋离这两座山很远，潮头却更大，这是什么原因呢？

【评点】

看完作者的这篇文章，就如亲临海潮现场，感受到那海潮宏伟的气势，磅礴的力量，四溅的浪花，振聋发聩的声音。作者的描写按照空间顺序一一展开，将海潮由远及近的情形和样子都描摹得惟妙惟肖，尤其是比喻，如一线、群鹅、众雪狮、雪花。又善于侧面烘托，将观潮人的情态写出来，以此反映出海潮的气势和场面的壮观，足以慑人心魄。从此处亦可知自然界之鬼斧神工，是任何人力都无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