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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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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没有不能习惯的生活环境,尤其是看到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生活。要是三个月前,莱温真不会相信,在他如今所处的那种生活环境里能无忧无虑,能毫无目的、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且入不敷出,在狂饮滥喝(他对俱乐部里的活动只能这么说)之后,他跟妻子以前爱过的男人保持不伦不类的友好关系,又不明不白地去看望那个只能称为贱妇的女人,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引诱,惹得妻子很伤心,——在这种生活环境里,他竟然能无忧无虑地过日子。而且在疲惫不堪、彻夜未眠和狂饮滥喝之后能安然酣睡。

早晨五点钟,吱嘎的开门声惊醒了他。他倏地跳起来,四下张望。基季不在床上,没躺在他身边。但间壁后面灯光摇晃,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马还没有套好,莱温要应付面临的种种事务,觉得自己体力不支,身心特别紧张。为了不浪费一分钟,他不等马套好,就先步行走了,并吩咐库兹马随后赶来。

这时莱温惊异地看到,她拿起夜里带来的毛衣,又着手编织起来。

蜡烛又亮着。基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她最近一直在织的毛衣。

虽说基季的性格一般少有做作和虚假,但莱温此刻发现,她心灵揭去了一切遮掩,心灵的内核在眼睛里熠熠闪烁,这一切都暴露在他面前,他还是感到惊奇。她——莱温所爱的这个女人——身上这种纯朴真诚的本质显现得更清楚了。她面带笑容瞧着他,蓦然她双眉抖动一下,她抬起头,快步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整个身子紧靠着他,让他感受到她那热乎乎的气息。她在受苦,仿佛在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楚。最初一瞬间,莱温习以为常地觉得,这又是他的不对。但她的眼神中满含柔情蜜意,这说明她不仅没有因为所受的痛苦责怪他,反而爱他。“如果这不是我的不对,那会是谁的不对呢?”莱温不由得思忖道,一边找寻着造成这种痛苦的罪魁祸首,准备去惩处他,可是找不到。基季在受苦,在诉苦,但又在为这种痛苦而洋洋得意,并觉得愉悦和喜不自禁。他发现,她心灵中发生了一种美好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变化?他无法明白。这已超出了他理解的范围。

莱温急忙一跃而起,一时晕头转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穿上外套,站在那里,一直瞧着她。他应该去了,可是他不忍离开她的目光。他喜欢她那面庞,也熟知她的表情和眼神,可是他从未看到她现在这个模样。回想起昨天她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在现在的她面前是那样的卑鄙可耻!从睡帽下边露出一圈柔发的那张红润的脸,此刻闪射出欢欣和毅然决然的光辉。

莱温从一扇门走出去,恰好听见一个侍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于是他在门口站住,听到基季在向侍女详细吩咐什么,并和她一起移动床铺。

她走到床头,熄灭蜡烛,躺下,平静了。虽然莱温觉得她屏息静气似的静谧,特别是当她从间壁后面走出来对他说“没什么”时所现出的那种温柔而又兴奋的神情有点令人捉摸不透,但是这时他睡意正酣,立时又沉沉入睡了。事后他才回想起她那屏息静气似的沉静,才明白她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女人一生中最重大事情的来临时,她那可敬可爱的心灵中的种种感受。七点钟,她伸手轻轻推推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叫醒他。她仿佛在内心斗争,既希望跟他说话,又不忍心叫醒他。

基季瞅了瞅他,显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基季从他身边走开,去拉铃。

在拐角处,他遇见一辆疾驶而来的出租雪橇。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身穿天鹅绒外套,头上裹着一方头巾,坐在轻便雪橇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喜出望外地认出淡黄头发的她,喃喃地说。此刻她那瘦小的脸上显出一副特别严肃、甚至有点刻板的表情。他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却在一旁跟着往回跑。

他穿上衣服,趁套雪橇的当口(因为还没有出租雪橇),又跑回卧室,他觉得不是双脚跑回去的,而是插上双翅飞去的。两个侍女在卧室里小心仔细地搬动东西。基季走来走去,飞快地干着编织活儿,一边还在吩咐侍女。

他刚走进客厅,突然听到从卧室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呻吟,过后又沉寂下来。他停下脚步,好一阵子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么已有两个来小时了吧?不会再多吗?”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问。“您去接彼得·德米特里奇,但不要催他。再到药房买点鸦片来。”

“科斯佳,别害怕。没什么。看来……得派人去请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

“没什么,”基季秉烛从间壁后面走出来,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她面带特别亲切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

“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他睡意蒙眬地问。“基季!有什么事?”

“是的,是的。去吧,去吧,”她眉头紧锁,向他挥挥手,急急地说。

“是的,是她的声音,”他自言自语,接着抱着头跑下楼去。

“我立刻去请医生。已经有人去接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了,可我顺便再去一下。还需要什么?对了,去一下多莉家,是不是?”

“我打发人去接妈妈了。你快去请利扎韦塔·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事儿,已经过去了。”

“嗯,现在你走吧,帕沙就要来了。我没事儿。”

“啊,上帝保佑!宽恕我们,帮助我们吧!”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骤然冒到嘴边的这些话。他这个不信教的人,此刻不仅嘴里这样反复说着,而且他清楚,他心存的种种怀疑也罢,凭理性不可能相信的事实也罢,都丝毫不妨碍他向上帝祈求帮助。一切怀疑和理性,现在已从他心灵中消失。不难想象,此刻他不向支配着他生命、灵魂和爱情的上帝祈求,能向谁祈求呢?

“千万别惊慌失措,不打紧的。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望着莱温惊惧的脸说,把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接着又把它贴在自己嘴唇上。

“什么?开始了?开始了?”莱温忐忑不安地说。“得打发人去……”说着,他急急忙忙穿衣服。

“不,不,”她面带微笑伸手制止说。“大概,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稍稍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过去了。”

“那么,您认为会平平安安吗?啊,上帝,拯救我们吧!”莱温看见自己家的马从大门里跑出来,念叨着。他跳上雪橇,坐在库兹马旁边,吩咐去医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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