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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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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像在会议室里坐到主席位子上那副庄重的神情走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书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考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同他妻子谈论的同一件事。

“我没有打扰你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到妹夫,突然产生一种他难得产生的窘迫感。为了掩饰这种窘迫,他掏出刚刚买来的新式开法的烟盒,闻了一下烟盒的皮套,取出一支香烟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苦笑了一下,望了望内兄,没有答话,走到桌前,拿起一封他刚动笔写的信,递给内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激动地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没有答话。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来很简单的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却仔细考虑了无数遍。他觉得,所有这一切不仅不简单,而且是完全办不到的。离婚的细节他已经知道,他觉得无法办到,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宗教信仰都不允许他以想象中的通奸罪控告对方,更不允许他已经宽恕且仍然爱着的妻子遭到告发和羞辱。不可能离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回答什么,但被泪水哽住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停下脚步,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他脸上那种甘愿自我牺牲的表情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惊。

这种胆怯的心情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奇怪,以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相信这是良心的呼声,良心告诉他,他打算做的事是错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鼓足勇气,战胜了突然袭来的胆怯。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过信,带着困惑和惊讶的神情望了望对方那双凝视着他的呆滞失神的眼睛,便开始读信。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信还给他,仍然困惑不解地继续望着妹夫,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种沉默使两人感到十分尴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开口,嘴唇却病态地抖动起来,眼睛紧盯着卡列宁的脸。

如果离婚,儿子怎么办?把他留给母亲是不可能的。离婚的母亲将会有一个不合法的家庭,在这种家庭里,前夫的儿子的地位和教育肯定很糟糕。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呢?他知道,这是他这方面的一种报复,而他不愿意这么做。除此之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不能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如果他同意离婚,他就会因此而把安娜毁了。他记住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莫斯科说的那句话:他决定离婚,他考虑的是自己,而没有考虑到他将无可挽回地毁了她。现在他把这句话同自己对她的宽恕和对孩子们的眷恋联系起来,按自己的意思理解了这句话。按照他的理解,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就意味着夺走他对生活的最后依恋——他心爱的孩子们,而且使她失去走正路的最后支柱,将她推上毁灭之路。如果她离了婚,他知道她会同弗龙斯基结合,而这种结合是非法的,有罪的,因为按照教规,这样的女人,只要丈夫还活着,就不能结婚。“她和他结合,那么过一两年,要么他抛弃她,要么她又会和别的男人搞关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想。“而我同意这种非法的离婚,就要为她的毁灭担当罪责。”这一切他考虑了千百遍,确信离婚的事不仅不像他的内兄所说的那么简单,而且是根本不可能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对于每句话,他都有几千条反驳的理由,但是他听对方说话的时候,感觉到这些话正是那种支配他生活,而他只得顺从的强大的野蛮力量的表现。

他说完,转过身子,不让内兄看到他的脸,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他痛苦,他羞愧,在痛苦和羞愧的同时,他又为自己高度的仁厚而感到喜悦和激动。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请相信我,她珍视你的宽宏大量,”他说。“但是,显然,这是上帝的旨意,”他补充说,说过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话很愚蠢,便强忍住对自己的愚蠢的嘲笑。

“问题只在于你同意离婚有什么条件。她什么要求也没有,也不敢向你提出要求,她全都听凭你的宽宏大量。”

“那么,你认为必须结束这种状况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他的话说。“怎么结束呢?”他在眼边做了一个不习惯的手势。“我找不到任何可行的出路。”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得认了。我认为这是既成事实,我愿意尽力帮助她和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这就是我要对她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扭过脸去说。

“行!行!”他尖声叫道,“我可以忍受屈辱,甚至放弃儿子,但是……但是不这样做,那不是更好吗?不过,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反感地打断他的话。

“没有。你有什么事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勉强地回答。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由他打,有人夺你的外衣了,连里衣也由他拿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思忖。

“是的,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下去,因为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头。“是的,是的。我理解您,”他终于说道。

“是的,我认为只有离婚。是的,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红着脸重复说。“这对像你们这种关系的夫妇来说是最明智的出路。如果夫妇双方都认为无法生活在一起,那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情况经常可能发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有一点要考虑:夫妻中是否有一方想重新结婚?如果没有,那就很简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越来越感到没有窘迫感了。

“是的,我想……我需要……是的,需要和你谈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觉得奇怪,自己竟会不同寻常地胆怯起来。

“是啊,既然这样,那怎么办呢?怎么说明……怎么了解她的愿望呢?”

“我看得出,您见到我就感到厌烦。相信这一点,不管在我是多么痛苦,但是我知道这是事实。我没有责怪您,上帝可以为我作证,在您病中我见到您时,我由衷地下决心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我没有后悔,以后也不会后悔自己做的事;我只希望一点,希望您幸福,您心灵幸福,不过,现在我知道,这是做不到的。请您自己告诉我,怎样才能使您得到真正的幸福,使您心灵得到安宁。我完全服从您的意志和您真实的感情。”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为什么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想,他记起由丈夫一方承担责任的离婚诉讼的细节,于是就像弗龙斯基那样羞愧得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担心,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她无从判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镇静下来,说道。“她灰心了,正是你的宽宏大量使她灰心了。要是她读到这封信,她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能更低地垂下自己的头。”

“我打算,我想谈谈我妹妹和你们两人眼前的情况,”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仍然在努力克服对他来说是不寻常的胆怯感。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我妹妹的爱,也相信我对你真诚的眷恋和尊重,”他红着脸说。

“我希望知道她的要求,”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是我刚开始写的信,我认为,我最好是以书面形式说出我的想法,再说,安娜见到我就激动,”他说着,把信递了过去。

“对幸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假定说,我什么都同意,我什么也不希求,那么有什么办法摆脱我们的现状呢?”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上带着同安娜谈话时那种像杏仁油一样能起缓解和抚慰作用的微笑说。这种善良的微笑是那么令人信服,使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觉到自己的弱点,不由自主地顺从于他,愿意听信他的话。“她永远也不会说出这样的办法。有一件事是可能的,也许是她所希望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那就是断绝你们的关系,消除与这种关系相联系的一切回忆。依我看,你们之间必须确立新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只有在双方都获得自由的前提下才能建立。”

“如果你允许我说出自己的意见,那么我认为,要结束这种状况,那就得靠你来直截了当地指出该采取什么措施了。”

“你太激动了,这点我明白。但是如果你考虑……”

“任何困境都有出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身来,振奋起精神,说道。“过去你曾经想和她断绝……现在如果你确信你们两人都不能使对方感到幸福……”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妹夫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很受感动,但这并不妨碍他由于办妥了这件事而感到满意,他确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会自食其言的。除了感到满意外,他还产生了一个想法,等这件事办完,他将向他妻子和好友提出一个问题:“我和皇帝有什么差别?皇帝调派军队,谁也得不到好处,而我安排离婚,对三人都有好处……也许我会问,我和皇帝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到那时……不过,我会想出更妙的话,”他微笑着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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