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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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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人们都大声地表示不满。大家都反复说着某个人说的一句话:“就差竞技场里斗狮子了!”观众都觉得场面可怕,因此弗龙斯基栽倒时,安娜惊叫一声,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是随后安娜的脸色大变,有失体统。她张皇失措,像一只被捉住的鸟儿在挣扎:忽而站起来要走,忽而又找别特西说话。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安娜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安娜身边,彬彬有礼地把手臂伸给她。

这时她看见一名军官从弗龙斯基摔倒的地方穿过赛马场朝亭子跑过来。别特西向他挥舞手帕。

走出亭子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例要跟照面的人说话,安娜也照例要回礼和答话,她失魂落魄,挽着丈夫的手臂,梦游似地跟着他走。

此刻,当他面临彻底摊牌之际,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她仍然像上次那样嘲弄地回答他,他的怀疑是可笑的,没有根据的。他了解到的事情太可怕了,因此现在他对什么事都可以相信。而她的脸上充满着惊恐和忧郁,表明她现在也不想欺骗他。

安娜没有理睬丈夫,举起望远镜,朝弗龙斯基摔倒的地方望去。但距离太远,那边又挤满了人,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放下望远镜,又想走。这当儿一名军官骑马奔过来,向皇上报告情况。安娜探身向前,想听他说什么。

安娜惊恐地回头望望,顺从地站起来,把手搭在丈夫的手臂上。

她默默地坐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马车,默默地从许多马车之间驶了出去。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仍然不愿去考虑妻子目前的处境。他只看见一些表面现象。看见她举止有失体面,认为有责任告诉她这一点。但他又很难做到只说这件事而不及其余。他想告诉她,她举止如何失态,可是一张嘴竟不由自主说出了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回想起最近一次见面的详细情景,她感到热血沸腾。

她向座位角落里一靠,用手捂着脸,放声哭了起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动不动,眼睛仍然直视前方,整个一张脸忽然变得像死人一样凛然不动,直到马车抵达别墅,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快到家时,他就带着这种表情向她转过头去。

她厌恶地避开他,不看他的脸,答道:

哥哥没听见她呼叫,她于是又要往外走。

听到这个消息,安娜跌坐在位子上,拿扇子遮住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她在哭,她不但止不住眼泪,而且痛哭失声,直哭得胸脯一起一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身体挡住她,好让她有时间平静下来。

别特西没有听见,这时她正弯下身子同走到她跟前的一位将军说话。

军官带来的消息是,骑手没有摔伤,但是马的脊骨折断了。

他等着她分辩,可是她眼望前方,默不作声。

他的话她没有听到一半,她对他感到恐惧,同时在想,弗龙斯基真的没有摔坏吗?他们说人没有受伤,马断了脊骨,指的就是他吗?他说完时,她装出嘲弄的样子微微一笑,不作任何回答,因为她没有听见他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时说话果断,可是等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时,就被她的恐惧情绪所感染。他看见她这副笑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迷惘。

他欠起身,拉上窗玻璃。

他感到懊恼,立刻讲出他想讲的话。

他刚走,别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给安娜送来一张便条:

他先下车,再把她扶下来。当着仆人面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又坐上车,驶往彼得堡。

“请原谅,公爵夫人,”他彬彬有礼、逼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看安娜身体不太舒服,想让她同我一起走。”

“要是您愿意的话,我们走吧,”他用法语说,但安娜正留神听那位将军说话,没有在意丈夫。

“瞧,他要明说了,”她想,心里觉得害怕。

“注意,”他指指车夫背后打开着的车窗,对她说。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哥哥。

“我第三次向您伸出我的手臂,”过了一会,他对她说。安娜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别特西公爵夫人忙过来帮她。

“我派人见阿列克谢,问他健康情况,他回条说身体正常,没有受伤,但是心里难受极了。”

“我派人去他那儿,打听到消息捎给你,”别特西悄悄对她说。

“我曾请求您在社交场合要举止得体,以免别人对您恶语中伤。我曾经同您谈过内心方面的问题,现在我不谈这个。现在我说的是外部行为。您的行为有失检点,我希望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怎么失态啦?”她大声说,很快向他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时她的神态里已完全没有原先那种隐秘的欢悦,而是在决然的表情下竭力掩盖着内心的恐惧。

“我必须告诉您,您今天举止失态,”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必须告诉您,”他说。

“我再次请您挽住我的手臂,要是您愿意走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碰碰她的手说。

“您在一个骑手摔倒时掩盖不住自己的绝望情绪。”

“您发现什么地方有失体统呀?”她又问。

“就是说,他会来的!”她想。“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做对了。”

“好吧!不过我要求您保持外表上的体面,直到……”他的声音在发抖。“直到我采取措施保全我的名誉并且通知您。”

“她对我的怀疑报以讥笑。对,她马上就会对我说上一次说过的话,说我的猜疑没有根据,是可笑的。”

“听说他也摔断了腿,”将军说。“这真是不像话。”

“其实,我们大家都偏爱这种残酷的场面,”他说。“我发现……”

“他摔坏了吗?这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来?今天我能见到他吗?”她想。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鄙夷地说。

“也许是我弄错了,”他说。“那我就请您原谅。”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我把安娜带来的,我还答应送她回去,”别特西插进来说。

“不,您没有弄错,”她横下一条心望了望他那冷漠的脸,慢慢地说。“您没有弄错。我确实吓坏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听您说话时心里却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您使我无法忍受,使我害怕,我恨您……任凭您怎样发落我吧。”

“不,不,别管我,我不走。”

“我的上帝啊,多么痛快!这真可怕,可是我爱看他的脸,我爱这奇异的人间……丈夫!哼……谢天谢地,我和他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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