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十五

猎丘鹬的地点在离河不远的小杨树林里。车到树林边，莱温下来，把奥布隆斯基带到一块融雪泥泞、长满青苔的空地边上，自己来到另一头的一棵连理白桦树旁。他把猎枪靠在下面的枯枝杈口上，脱去长袍，紧了紧腰带，活动一下双臂。

紧跟在他身后的白毛老狗拉斯卡，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蹲下来，竖起了耳朵。太阳渐渐落到大森林后面。夹杂在杨树林中的白桦树，在落晖里勾划出它那芽苞欲绽的垂枝。

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两秒钟后传来第二声，第三声，这是猎人熟悉的节奏。三声之后那鸟就“霍尔霍尔”地叫了起来。

莱温觉得自己十分从容镇定，无论听到怎样的回答也不会激动。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回答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莱温左右张望。在他面前灰蓝的天空中，在交织成一片的杨树林嫩梢上面，出现了一只飞鸟。那鸟照直向他飞过来。“霍尔”声越来越近，就像有人在你耳边有节奏地撕扯一块绷紧的布匹。鸟的长喙和脖子已清晰可见。就在莱温瞄准好的一刹那，从奥布隆斯基埋伏的灌木丛里闪出一道红光。那鸟箭一般直落下来，随即又冲空而起。红光又一闪，枪声响处，鸟儿拍打着翅膀，挣扎着想停留在空中，它只停住了一刹那，就啪的一声重重地摔进了泥泞中。

树林里一片沉寂，没有任何鸟雀的动静。

果然又传来接二连三的尖叫声。两只丘鹬追逐嬉戏着，只是尖叫，并不发出“霍尔”声，一直飞到了猎人们头顶上方。听见四声枪响。丘鹬像燕子一样打了个急转弯，便看不见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隐入灌木丛。莱温只看见火柴一亮，接着是香烟头的红点和一缕青烟。

打猎收获很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又打下了两只。莱温也打了两只，其中一只没有找到。天黑下来了。银灿灿的金星已经低悬在西方天际，从白桦树的枝干后射出柔和的光芒。昏暗的大角星在东方高空上闪着火红的亮光。莱温在头顶上方找到了北斗星，后来又看不见了。丘鹬不再飞来，但莱温决意再等一会儿，等金星升上来超过他面前的桦树枝，等四面都能看清楚北斗七星。金星已超过了树枝的高度。北斗星的斗身和斗柄在暗蓝的夜空已清晰可见。然而莱温还是不走。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忽然听见尖厉刺耳的一声鸟叫，两人同时抓起猎枪，两道火光同时喷出，在同一刹那间发出两声枪响。一只高高飞过的丘鹬，一敛翅栽进了树丛，把嫩树枝都压弯了。

密林中还有积雪，从那里隐约传来蜿蜒细流的潺潺水声。间或有啾鸣的小鸟，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

在一片寂静中，听得见去年的落叶由于泥土化冻和春草萌生而发出的沙沙声。

咔！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扳开了枪机。

他俩站在那里，相隔十四五步。

　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拉斯卡竖起耳朵，望望天上，又责备似地望望他俩。

……………………

“随你的便。”

“该回去了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瞧，在这儿呢！”莱温指着拉斯卡说。那狗正竖起一只耳朵，摇着它翘得高高的毛茸茸的尾巴，迈着轻缓的步子，似乎想多得意一会儿，而且仿佛带着笑容，把死鸟衔给主人。“你得手了，我真高兴，”莱温说，同时也因为这只丘鹬不是自己打下来的而有点妒意。

“没打中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道，他被枪烟遮住了视线，看不清楚。

“是的，我听见，”莱温答道，很不乐意自己那讨厌的声音搅扰了林中的寂静。“现在快了。”

“斯季瓦！”莱温突如其来地说，“你干吗不告诉我，你的姨妹是否出嫁了，或者打算什么时候出嫁？”

“妙极了！两枪都打中了！”莱温叫道，跟拉斯卡一起跑进树林去找丘鹬。“嗯，刚才说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他回想。“对了，是基季病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很难过，”他想。

“她没想过嫁人，现在也不想。她病得很重。医生让她出国疗养去了。甚至怕她性命难保呢。”

“多么奇妙！能够同时听见和看见小草生长！”莱温发现嫩草旁边有一片灰白色的湿漉漉的杨树叶子在移动，自言自语道。他伫立倾听，时而俯视青苔丛生的湿土地，时而瞅瞅竖起耳朵听动静的拉斯卡，时而远眺山脚下那一片树梢光秃的林海，时而仰望布满一道道白云、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一只鹞鹰缓缓扇动翅膀，在远处森林上空高高飞过。另一只也同样飞往那个方向，从视野中消失。树林里的鸟鸣越来越喧闹。猫头鹰也在不远的地方叫起来。拉斯卡身子一抖，轻轻走了几步，侧耳细听。小河对岸传来布谷鸟的啼声。它照例先叫了两声“布—谷！”接着就嘶哑地乱啼起来。

“哦，这你不知道？这是公兔在叫。别说话了！你听，飞过来了！”莱温几乎叫出声来，连忙扳动枪机。

“听！这是什么在叫？”奥布隆斯基说，他让莱温注意听一种拖长的咕咕声，就像马驹撒欢时发出的尖细的嘶鸣。

“听哪！布谷鸟都叫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说。

“右筒那一枪打得太糟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装弹一边说。“嘘……飞过来了。”

“再待一会儿吧，”莱温回答。

“你说什么！”莱温叫了起来。“病得很重？她出了什么事？她怎么……”

“他们真会找时间聊天，”拉斯卡好像在想。“鸟飞过来了……看，真的飞过来了。他们错过机会了……”

“啊，找到了！真机灵，”他说着从拉斯卡嘴里拿下那只身体还热乎乎的丘鹬，把它放进差不多装满了的猎物袋里。“斯季瓦，找到了！”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