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左边那间作为卧室的小房以后,王参议就匆匆告辞。炮声更密更响了。好像空气震荡的很剧烈,小方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个勤务兵,这一排三四间的房子里还没有看见有第二人;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的,但那样响而且密的炮声使得陈克明的神经又紧张又疲乏,觉得已经是在血肉横飞的火线上了,同时又觉得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
炮声占据了整个宇宙。陈克明站在小方桌前发怔,忘记了这房间的存在,忘记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觉得宇宙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有这愈响愈密的炮声。
陈克明越说越兴奋了,进一步便指出:现在官方党方口里喊着要组织民众,骨子里却是不许民众有组织,而需要民众来合作的军队却因此吃了亏。
陈克明相信民众之不“受”组织,原因不在民众的迷信与“无知”,而在组织民众的老爷们只依靠一套办公事的方法,出布告、贴标语,命令保甲长拉人开会、训话,等等;但是,王参议乃至张将军,也曾想到民众不是一纸命令便可以组织起来的么?陈克明觉得他不能不发表意见了,虽然这不是他来时的目的。
陈克明环顾一周以后,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现于这小房,当然会在这已有的一切不调和之上,再加一个不调和。
陈克明忍不住自己失声笑了,收摄了思想,坦然再睡。
陈克明对着这雄壮的景象只是发怔。刚才独坐在卧室时那种怔忡不定的心情现在没有了,最初到来时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的感觉自然更不会有了,现在他和这伟大而壮烈的行动融成了一片,没有了个人的感觉和思想。
陈克明回忆这一切的经过,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小方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的心也跟着在跳。炮声和其它爆炸的声音混成一片,时紧时松,陈克明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叶孤舟,而这孤舟又是在风狂雨骤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生以来,陈克明还是第一次置身于前线,而且有生以来,他所经历的紧张而惊骇的场面可以和目前的情形相比拟的,只有一次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
陈克明和王参议刚走进那两壁都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大地图的房间,张将军接着也进来了。
门外突然来了急迫的吹哨子声音,王参议张皇地四顾。一位副官进来报告:敌人的飞机进袭本军阵地。
那是晚上九时左右,无色墨一般黑,远处偶尔有一道闪光,一二秒钟后听得隆隆的炮声。王参议告诉陈克明:这是我们的。炮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乱草里有虫鸣。在第二次喝问口令的时候,小汽车停下来了,王参议招呼陈克明下车,在一条小路上摸黑步行了十多分钟,突然黑暗中走出两个兵拦住了他们。王参议说明了情由,一个兵就带他们穿过一丛树木,前面不远影影绰绰有不少房子,大概是一个小村,村尽头一间矮屋,这就是指挥部。
那卫兵这时把陈克明打量了几眼,便走开了。陈克明连得了两个“不知道”,也觉得很扫兴,正想回身,却听得那勤务兵把生硬的公事式的腔调一变而为平常人谈话的调子,并且带点安慰的意味说:
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对窗,已经用很厚的木板封闭的很严密,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灯光。小方桌两边有两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张很阔的木床。床上有被窝天道中国哲学术语。与“人道”相对称。春秋时,有天,白布被套,像是医院里用的;因为床阔,露出了半边棕垫。
这当儿,那勤务兵也从外面跑来了,慌忙问道:“陈先生,有什么事找王参议呀?他住的地方可远着呢!”
轰击和爆炸的声响忽然稀疏了,低下去了,田野又是一片漆黑了,但当炮声完全停止的刹那间,代替着充塞了空中的却是闹纷纷的车声、人声、脚步声,以及受伤者的呻吟声。一会儿炮声又起,长空的闪光又划过田野,除了轰轰的震响又看见了那些像是没有声音的车子和人的行列,杂乱而匆忙地滚滚而过。
说到这一番话的时候,陈克明的态度有点忿激,王参议老是对他使眼色。可是张将军依然微笑着点头。
第二次醒来时,听见屋外路上有庞杂的人声,也有隆隆的震响。但陈克明很精明地断判这不是大炮,而是卡车。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他再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了。
突然有一个骑马的人在陈克明面前飞过,那腾跃的马蹄几乎将他扫倒。陈克明愕然叫喊了一声,松过一口气,机械地转身缩进了屋子。
王参议轻描淡写的这一套话,却使得陈克明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军民关系之不善,陈克明原也早有所闻,却想不到竟严重到这样地步。王参议说的什么“剩下没有逃走的老百姓多半形迹可疑”,什么“只好把他们都赶走”等等语句,尽管平淡无奇,然而陈克明却在这里想像到一方面疑神疑鬼,又一方面畏惧怨恨所造成的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的情形。
王参议很耐心地听着,张将军却好像听得极有兴趣,时时点头。
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了,可是猜想中的敌方侦察机的声音却愈来愈近。终于确定了这吼声的来源不在空中而在隔房,这原来是那个勤务兵打鼾的声音。
照例的客套。照例的很谦虚似的先问陈克明:到前线有何感想?接着,这位将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敌我的形势,敌我的优点和弱点,我方作战的艰苦和士兵的勇敢;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大约延续了五分钟之久,张将军突然语气一转论的核心,它标志着马克思完成了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质的,很沉痛而又不胜遗憾似的用两句话作了收束:“我们军人,自问已经尽了天职;可是民众的努力还不够得很哪!”
炮火的闪光时时照亮了乌黑的田野。那边有一丛矮树。忽然这些矮树一下就长高了,而且整个的移动了。原来不是树,这是一队担架。从泥路一端,开来了几辆卡车,车头灯想来是包着蓝布的,在黑暗中只看见碧幽幽的磷光。然后又是一长列的步兵匆匆忙忙过去了。
渐渐地,他的耳朵习惯了那震天动地的炮声。甚至于也渐渐忘记了那炮声。他沉入于深思中。他的思想顺着他刚才来时的路,在炮火的闪光下,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越过了散布在路旁的破车死马伤兵(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马克思恩格斯合写的第一部,赶过了一列一列的队伍,到了张将军的指挥部。
将军很同意地点着头,陪坐在一旁的王参议这时开口了,他根据队伍在战地的经验以证明组织民众之必要,同时却又证明了民众之不“受”组织;他用了说故事的腔调,不动感情地描写着民众之不“受”组织。
外面那一间比那卧室大些,可是空空洞洞,只有墙角摆着一副门板,那是勤务兵的床铺。陈克明正望着那门板上的一堆棉被,猛听得脑后有人大声喝问道:
勤务兵说着就把陈克明卧室门关上。
勤务兵端进茶具来了。陈克明这才把那炮声排出他的神经系统,打量着这小房间的内容。
再进了那斗室,这煤油灯的小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和衣往那大木床上一躺,闭了眼睛,像被什么填满了的脑袋里隐隐有一个东西忽来忽去,这便是他和张将军王参议说的关于组织民众的那一番话。可是一会儿以后,他也就睡着了。
会见告一结束。张将军巡视阵地去了,王参议陪送陈克明到现在这屋子。他们离开那指挥部的时候,炮声渐密,敌机在上空盘旋,他们沿途不得不停车多次,让路给开上火线去的步兵和装甲车。
他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更不用说睡觉,他在他那斗室中来回走着,老想出去看看。最后,他决心到外房找那勤务兵,随便聊聊天也好。
他呆呆地站在门前,忘记了时间,也不觉得疲倦。
他也用了说故事的调子,但很露骨地批评了国民党十年来所做的民众工作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久,他又从梦中惊醒。煤油灯早已熄灭了,外边也没有了炮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陈克明在床上翻个身,侧耳静听,仿佛有飞机的吼声忽高忽低,就在左近。突然,又来了凄厉的鸟叫,这却是猫头鹰。
一切家具都是那样的不调和,显然这都不是这间小房原有的。
一个兵端着枪站在门外,脸朝内。陈克明有点窘了,只好随口说:“我是王参议的朋友。王参议在哪里?”
“谁呀?干什么?”
“行!可不要走远了。”
“离火线有多远呢?”
“然而民众也有苦闷,”陈克明觉得谈话触到了要点了,“民众也在抱怨有力无处使呀!先得组织民众,然后民众可以贡献出他们的力量来。”
“我们是在本国土地上作战,然而到了前线,百里以内,老百姓逃光了,剩下极少数没有逃走的作有《论原因、本质和一》、《论无限性、宇宙和诸世界》、,其中就有形迹可疑的分子;我们也研究过,这一批人中间,真正的汉奸绝无仅有,最大多数是受了利用的愚民,哎,克明兄,他们的愚蠢、迷信、糊涂,你是想不到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他们都赶走!譬如这村子,现在除了部队,就没有一个老百姓。”
“坐在房里发闷,到外边透口气,行么?”
“哦,来了么!今晚上提早了十多分钟了!”张将军说着就站起来,嘴角上浮着自信的微笑。
“哦!他住的远么?这里叫什么地方?”
“听不到炮声,”陈克明心里在忖量,“大概两边都在休息,准备交第二手。那忽高忽低飞机的声音大概是敌人的,它是来侦察我方的阵地。”
“也不知道叫什么。”
“不知道。”
“不用怕,这里是没事的。您请歇一歇罢。”
屋子外边的人声和车声好像去得远了。陈克明猜想他们是往前线去的。那么,昨夜这一仗,究竟结果如何?“大概还是我阵地屹然未动罢?”陈克明自己回答,想起了报纸上惯用的句法。“或者便是,敌以优势兵力进犯,炮火猛烈,我阵地略有变动,嗣经我增援部队反攻,即恢复原来态势,敌伤亡惨重。”
这样想的时候,陈克明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他觉得所谓前线记者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听了半夜炮声就可以描写火线上的风光了,而且说不定自己现在所住的这间小房子也曾招待过若干前线记者的罢?而且说不定那几位在这里经过一两晚,写过通讯的记者,也和自己一样还不知道这叫什么地名,离火线究竟有多少路罢?
从眼前这战场,陈克明的思想忽然飞到了几千里外的北战场;从北战场又想到从北平逃出来的自己的夫人和儿女们。和报章上的渲染完全相反,平津一带并没有经过大战轻轻就丢了,然而,流亡在平汉路上的人民却吃了不少苦。陈克明从家信中知道夫人和孩子们到郑州车站曾经露宿了一晚,也挨过饿,这是最近的一封家信,以后便又断了消息。“不知昨晚上他们住在哪里?”陈克明惘然想着,“是否也听到了炮声?”
陈克明忽然焦躁起来了,思潮忽东忽西,碰到的全是叫人忧虑忿慨的事。
最后,他的思想渐渐集中于一点,那就是《团结》周刊的前途。陈克明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过了一夜,炮声是听够了,这件事还不曾提到。
昨晚在那个指挥部的时候他没有提,一则因为料不到会晤的工夫只有那么十来二十分钟,二则期待着对方先开口,(可不是,就礼节说来,应当是对方先开口么?)三则,谈话触及了组织民众的当儿,陈克明自己太兴奋了。
不但兴奋,也还有几分幻想。甚至现在又回忆到那时候张将军频频微笑点头的情形,陈克明的“此人可与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来了。
他想得很远,也想得很多。“他们在经验中得到了教训了,”陈克明愈想愈兴奋,“也知道民众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党部的包办作风贻害无穷了!为了他们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该拿出诚意来真正做点事,切切实实纠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远,也想得太多,甚至觉得即使《团结》的事情弄不到结果,光是这意外的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
汽车喇叭的叫声打断了他的瞑想。叫声就在屋子外边,两短一长,反复数次,像是打信号。陈克明起身走到外房,墙角的门板上可没有那个勤务兵,天色已经大明,门开着。他再到外边去看,一辆卡车停在屋子附近,车上可没有人。
现在陈克明看清了这地方的面目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小村庄,有一条小河,也有好些树木。房屋都在小河的两岸,显然敌机也曾来过,有些房屋炸坍了,只剩下半堵土墙。陈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体完好,而且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砖墙,半西式的门窗。
村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几个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务兵的两三个汉子蹲在小河滩上洗衣服。多么安静而悠闲啊!
谁相信这就是前线呀?
陈克明绕过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见格式相同的两间,接连着一个小小的池塘。陈克明踱到那池塘边站住了,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再三想不起来。一层碧绿的浮萍,像一幅绿丝绒被子,把这池塘遮盖的看不见一点水了。
陈克明转身踱进那两间屋子。门窗都没有了,也不见家具,满地是破碎的东西,有生锈的洋铁罐、破碗、旧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书。陈克明在那些破书中看见了小学校的教科书和练习簿。他拾起那练习簿看一眼,这是算草,字迹很端正,屡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后一次的习题只答好了三道,第四题仅写了半个题目。
“哎,走的多么匆忙呀!这一家的人!”陈克明手拿着那算草簿,惘然想着,“这可爱的小学生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也许他还能继续求学,也许他永远不能再读书;也许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许他还活着……在千千万万同样命运的孩子中间,也许他是幸运的一个,也许是最不幸的一个……”
陈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头变得异常沉重。
“呀!在这里!”
有人这样大声喊着跑来了。
陈克明吃惊地回头一看。来的是那个伺候他的勤务兵,后面又有一人,军装穿的整整齐齐,却光着头,是王参议。陈克明转身迎上去,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本练习簿。
王参议面色慌张,只说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陈克明就走。
转过了那小池塘,陈克明看见村子里的情形完全变了,小河两岸都是兵,身上插着伪装的树枝,三五架炮车隆隆地滚过。树下躺着些伤兵,新缠的绷带又已浸透了血,红的可怕。
王参议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情况发生了变化,拂晓时我军已经转移阵地,张将军命令他赶快把陈克明送回上海,迟了路上怕有危险。
停在那里的大卡车这时已经装了东西也装了人。王参议请陈克明坐在司机旁边,又郑重地代表张将军对陈克明致意:“他说,事情太不凑巧,没有机会多多领教。你给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办个刊物,请你主持。详细的办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说罢!”
“哦?办刊物?”陈克明莫名其妙,“那么,《团结》周刊的事情呢?”
这当儿,卡车的马达已在卜卜地叫了,王参议退后一步,挥着手,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叫道:
“呀,呀,这个,还不是一样的么?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见,克明,回头在上海再谈罢!”
卡车开动了,转瞬之间,王参议和那村子都落在后边了。十多分钟后,卡车在公路上了,这是一条满目疮疤的煤屑路,卡车颠的厉害,陈克明的思潮却更起落不定。现在他没有幻想,可是,待他解决的问题似乎更加复杂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卡车停在一所又像厂房又像营房的大建筑的门前,有人下车,但也有更多的人冲锋似的抢着要上车。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在司机室窗口张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这不是陈先生么?”
陈克明一怔,不认识这青年是谁。
“您忘记了么?在严洁修家里见过您的!”那青年一边说,一边就从司机室旁边攀上车厢,“我是赵克久,和严洁修是同学。”
最后的两句,陈克明始终没有听清,因为卡车又走了。这时候,敌机的吼声也在天空震响,不过它的目标不在公路,一会儿,就一无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