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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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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大失所望

被痛苦压倒的许模克,心跳得可怕,脑袋仰在椅背上,好似昏迷了。

“是的,我听见的!可是你的声音远得很……我好像跟你一块儿陷到坟墓里去了!……”德国人说着,难过到极点。

邦斯忍着胸口的疼痛,勉强探出身子,挨近许模克去亲他的额角,把自己的灵魂灌注给这个上帝脚下的羔羊,表示祝福。

这样以后,许模克就躲进了他的小房间。

许模克就开始弹琴了。悲痛的激动和反应所唤起的音乐灵感,不消几分钟,就像往常一样把德国人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找到些意境高远的主题,任意发挥,时而凄怆沉痛,委婉动人如萧邦,时而慷慨激昂,气势雄壮如列兹:这是最接近巴迦尼尼的两个音乐家。演技的完美到这一步,演奏家差不多与诗人并肩了;他与作曲家的关系,好比演员之于编剧:神妙的内容有了神妙的表现。那晚上,邦斯仿佛预先听到了天国的音乐,连音乐家的祖师圣女赛西尔也为之废然若失的神奇的音乐。许模克这一下是等于贝多芬而兼巴迦尼尼,是创造者同时是表演者。涓涓不尽的乐思,像夜莺的歌喉,崇高伟大像夜莺头上的青天,精深闳博像夜莺在那里千啼百啭的丛林:他从未有这样精彩的表现。邦斯听得悠然神往,有如鲍洛涅美术馆中那幅拉斐尔画上的情景。不料这团诗意给一阵粗暴的铃声打断了。二楼房客的老妈子,奉主人之命来请许模克停止吵闹。夏波罗先生,夏波罗太太,夏波罗小姐,都给吵醒了,没法再睡;他们认为戏院里的音乐白天尽有时间练习;而在玛莱区的屋子里也不该在夜里弹琴……那时已经三点了。到三点半,不出邦斯所料,——他仿佛亲耳听见弗莱齐埃和西卜女人的约会的,——看门女人出现了。病人对许模克会心的望了一眼,意思是说:“你瞧,我不是猜着了吗?”然后他装作睡得很熟的模样。

西卜女人把大门虚掩着,弗莱齐埃溜了进来,轻轻的把门关上了,那时许模克已经走进自己屋子。律师拿着一支点着的蜡烛,和一根极细的铜丝,预备拆遗嘱用的。病人有心让缚着钥匙的手帕露在长枕头外面,身子朝着墙,睡的姿势使西卜女人拿起手帕来格外方便。她拿了钥匙走向书桌,尽量轻手轻脚的开了锁,摸到抽斗的暗机关,抓着遗嘱到客厅去了。邦斯看见这情形骇坏了。许模克却从头到脚在那里哆嗦,仿佛他自己犯了什么罪。

祷告完了,他很简单的回答:“我求上帝把我们俩一块儿召回去!”

朴实正直的人作假的时候,会像儿童一样可怕,做的陷阱跟野蛮人做的一样精密。

弗莱齐埃拆开封套的熟练,证明他已经不是初犯。他念着这古怪的文件,不由得大为惊异。

立自书遗嘱人邦斯,兹因自本年二月初患病以来,病势有增无减,自知不久人世,决将所有遗产亲自处分。余神志清楚,可以本遗嘱内容为证。又本遗嘱系会同公证人德洛浓先生拟定。

余素以历代名画聚散无常,卒至澌灭为恨。此等精品往往转辗贩卖,周游列国,从不能集中一地,以饱爱美人士眼福,尤为可慨。窃以为名家杰作均应归国家所有,俾能经常展览,公诸同好,一如上帝创造之光明永远为万民所共享。

余毕生搜集若干画幅,均系大家手迹,面目完整,绝未经过后人窜改或重修。此项图画为余一生幸福所在,极不愿其在余身后再经拍卖,流散四方,或为俄人所得,或入英人之手,使余过去搜集之功化为乌有。所有画框,均出名工巧匠之手,余亦不忍见其流离失所。

职是之故,余决将藏画全部遗赠国王,捐入卢浮博物馆。遗赠条件即受赠人必须对余友人威廉·许模克负担每年二千四百法郎之终身年金。

倘或国王以卢浮博物馆之代表人资格,不愿接受上述条件之遗赠,则该项图画当即遗赠余友人许模克。至图画以外之其他物件,本不在捐入公家之列,亦一并赠予许模克。但受赠人必须负责将谷雅所作《猴头》一画,致送与余外甥加缪索庭长;将弥浓所作花卉《郁金香》一幅,致送与公证人德洛浓先生。余并指定德洛浓先生为遗嘱执行人。又许模克当以二百法郎之年金,赠予为余服役十年之西卜太太。

余并委托友人许模克将卢本斯所作《放下十字架》一画,赠予本区教堂,以表余对杜泼郎蒂神甫之谢意。余临终深感杜神甫指导,俾余得以基督徒身份魂归天国。(下略)

一八四五年四月十五日邦斯(签名)

他过去捧着邦斯的手,很诚心的做了个祈祷。

一个人的老实最容易使人上当,儿童的卖弄狡狯就利用他的天真烂漫做手段,而且往往是成功的。西卜女人绝对相信许模克是老实人,所以看他悲喜交集的走过来对她说话,一点也不疑心他扯谎。

“这可完了蛋!”弗莱齐埃对自己说,“我所有的希望都完了蛋!啊!庭长夫人说老头儿如何如何奸刁,我这才相信了!……”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个坏女人要来烧掉遗嘱……”

“我听着!”

“我可怜的西卜情形也不好,今儿要再像昨天一样,就没希望了!……有什么法儿!只能听上帝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反正以后你不会再拿她当作天使了。现在我要听听音乐,你来临时作些曲子让我享受一下……这样你心有所归,不至于太愁闷;而你的诗意也可以替我排遣这凄凉的一夜……”

“怎么呢?”西卜女人走来问。

“得啦,小乖乖,去睡吧!”西卜女人说,“瞧你眼睛多累,像核桃一样了。能跟你这样的好人一块儿养老,那我丢了西卜,还算有点安慰。放心,我会把夏波罗太太去训一顿的!……嘿,卖针线出身的女人也配拿架子吗!……”

“好吧……”

“喂,听我呀,亲爱的许模克,快死的人的话,是非听从不可的……”

“哎啊!他这一夜情形坏透了!烦躁不堪,像着了魔似的。我只得给他弹弹琴使他安静;想不到二楼的房客跑来叫我停止!……真正岂有此理!那是为救我朋友性命呀。我弹了一夜琴,累死了,到今儿早上简直撑不住啦。”

“哎啊!他手面这样阔!……这十恶不赦的坏蛋!……”

“你马上去轻轻的把门的地位腾出来!……”

“你知道,你的屋子跟我的屋子中间有个小房间,西边都有扇小门。”

“你的先生真不是人!把全部东西送给了国家美术馆。咱们可不能跟政府打官司!……这遗嘱是推翻不了的。咱们真是遇到了贼,给偷盗了,抢光了,要了命了!……”

“你念念有词的用德文说些什么呀?……”

“你回进屋子去,”弗莱齐埃从西卜女人手里接过遗嘱,吩咐她,“他要醒来,应当看见你坐在屋里才对。”

“你先把两边的过道出清再把你那儿的门虚掩着。等西卜女人来跟你换班的时候,(今天她可能提早一个钟点,)你照常去睡觉,要做出很疲倦的神气。你得装作睡熟……只要她在椅子里坐下了,你就从门里走进我的小房间,把玻璃门上的窗纱撩开一点,留神看着这儿的动静……明白没有?”

“你人多老实,心多好,要是西卜老头死了,咱们住在一块儿!”狡狯的许模克说。

“他给我什么?”

“两百法郎终身年金……”

“不错,可是里头全堆满了画。”

“你去看着他,”弗莱齐埃说,“我得把你那个坏蛋的遗嘱给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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