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

五五 西卜女人叫屈

那时许模克已经睡了六个多钟点，给肚子饿闹醒了。他走进邦斯屋子，一言不发的对他看了一会，因为西卜女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他：“嘘！”

然后她站起来走近德国人，附在他耳边说：

说完她走了，气势汹汹的关上房门，把一些贵重而细巧的东西震得摇摇欲坠。瓷器的叮当声，在受难的病人听来，仿佛一个熬着车刑的人，听到了最后那个送他上天的声音。

许模克对她这笔账听得呆住了，因为他的不懂银钱出入，就好比猫的不懂音乐。

西卜女人特意站在床后，好偷偷的对许模克做手势。病人看不见她，以为她走了，接着又说：

给雷蒙诺克的收据，措辞相仿；他的四张画是葛滦士，格劳特·劳朗，卢本斯，和梵·伊克的作品，收据上都用法国画派法兰德画派含混过去了。

德国人说着跪在了地下，捧着这刽子手的手亲吻。

当天晚上七点钟，西卜太太跟一个执达吏商量过了，把许模克叫了去。德国人见了泰勃罗，当场听说要他付款；他浑身哆嗦的答了话，执达吏吩咐他和邦斯都得上法院去听候裁判。那个衙门里的小官儿和备案的公事，把许模克骇坏了，再也不敢抵抗。

她眼泪马上涌了出来，就手儿倒在一张沙发里；这悲剧式的动作对邦斯又是个加重病势的刺激。

他歇了一下，没有力气说下去。西卜女人趁此机会对许模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他神志不清。她说：

两个朋友听了，相顾失色。

下一天早上六点，玛古斯和雷蒙诺克一齐来把各人的画卸了下来。二千五百法郎的两张正式收据是这样写的：

本人兹代表邦斯先生，将油画四幅出售与埃里·玛古斯先生，共得价二千五百法郎整，拨充邦斯先生个人用途。计开：女像一幅，疑系丢勒所作；又人像一幅，属于意大利画派；又荷兰风景画一幅，布勒开尔作；又《圣家庭》一幅，属于翡冷翠画派，作家不详。

一小时以后，西卜女人不走进邦斯的卧室，只隔着房门招呼许模克，说他的晚饭已经在饭厅里了。可怜的德国人脸色惨白，挂满了眼泪走出来。

“那是他的病呀！”许模克扑过去抱着她的腰，“你耐着点吧！”

“那么我去告一状，让法院把你和邦斯先生都传得去。”

“那不是要他命吗？……”

“这笔钱，使我相信了这些小玩意儿的确有点价值……”许模克拿到了五千法郎说。

“这两条路你自己挑吧！……我的天！我看你还是先把画卖了，以后再告诉他……那时你拿法院的传票给他看。”

“谢天谢地！这一下他快睡着了，刚才他凶得像要吃人似的！……也难怪，他是跟他的病挣扎……”

“西卜太太，邦斯是头脑不清楚！请你原谅他，照旧来服侍他，做我们的好天使吧……我给你磕个头求情吧。”

“是的，他妈的！废话少说。咱们谈正经。你们该我三个月的钱，每月一百九十法郎，一共是五百七！我代付了两次房租，连捐税和小费，六百法郎，收条在这里；两项加起来，一千二不到，另外我借给你们两千，当然不算利息；总数是三千一百九十二法郎……除了这个，你至少还得预备两千法郎对付看护女人，医生，药，和看护女人的伙食。所以我又向比勒洛先生借了一千法郎在这里，”她把高狄沙给的一千法郎拿给许模克看。

“是的，”许模克拿出代人受过的勇气，“那没有法儿呀。你别多讲！……让我们把你救过来！……有了这些家私还要拼命做事，你傻不傻？……只要你快快好起来，咱们卖掉些小古董，安安静静的躲在一边过日子，带着这个好西卜太太……”

“怎么！我要你的命？……”她突然闪出身子，红着眼睛，把拳头插在腰里。“做牛做马，落得这个报答吗？……哎唷，我的天！”

“干么要补上去呢？”

“将来等他完全好了，咱们再把卖画的事告诉他。那时你都推在我头上得啦，说要还我的钱，没有法儿。我才不怕负责呢。”

“对！”

“对啦，有点价值……”雷蒙诺克回答，“我很愿意出十万法郎统统买下来呢。”

“好，你去告我们吧……那我总算有个理由……将来可以把判决书给他做交代……”

“好吧，”她又站起身子瞪着两个朋友，眼睛里射出两颗子弹和一肚子的怨毒。“我在这儿不顾死活的干，还不见一点好，我受够了。你们去找一个看护女人吧！”

“她还说是你叫她去的……”邦斯瞧着老实的许模克补上一句。

“她要我的命！”

“她把你教坏了！”邦斯很痛苦的回答。

“嘘——！你要他的命了！”许模克叫着。

“喔！你们俩尽管挤眉弄眼的做戏吧！我主意拿定了！我去请波冷医生找个看护女人来。咱们把账算一算。你们得还我在这儿垫的钱……我本意是永远不跟你们要的……哼，我还为你们又向比勒洛先生借了五百法郎呢……”

“喔！他的病，我真是受够了！告诉你，他又不是我的父亲，又不是我的丈夫，又不是我的弟兄，又不是我的孩子。他讨厌我，那么好，大家拉倒！你哪，你到天边，我也跟你到天边；可是一个人卖了命，拿出了真心，拿出了全部的积蓄，甚至连丈夫都来不及照顾，你知道，西卜病了，结果我还给人家当作坏人……那真是他妈的太那个了……”

“哪里！我倒是很有耐性呢，”病人凄恻的声音表示他已经萎靡到极点。“可是，亲爱的许模克，她到戏院去教人把我开差了。”

“哎，他坏得很哪！不错，那是他的病，平常他是像绵羊一般的！他可能起来，东找西寻；虽说他软弱得连房门都出不来，万一他闯进客厅，画的数目总是不错啦！……”

“听我说，小乖乖，”她把他扶了起来，亲了亲他的额角，“西卜病了，躺在床上，我才叫人去请了波冷医生。在这个情形之下，我的事一定要料理清楚。并且，西卜看我哭哭啼啼的回去，气恼得不得了，不准我再上这儿来了。他要收回他的钱，那也难怪，钱原来是他的。我们做女人的能有什么法儿？还了他三千二百法郎，说不定他的气会消下去。可怜的人！那是他全部的家私，二十六年的积蓄，流着汗挣来的。他明天一定要这笔钱，不能再拖了……唉，你不知道西卜的脾气；他一冒火，会杀人的呢。也许我能跟他商量，照旧来服侍你们。你放心，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预备受他的气，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你是一个天使。”

“可是钱哪……许模克先生，哪怕一个子儿不给我，你也得张罗三千法郎，对付你们的用途！你知道我要是你，我怎么办？我绝不三心两意，立刻把没用的画儿卖掉七八张；再拿你屋子里因为没处放而靠壁堆着的，搬些出来补在客厅里。只要那儿数目不缺，管他这一张那一张！”

“可怜的邦斯神志糊涂了，他竟把你当作一个坏人。那都是他的病哟，”许模克这么说着，想讨好西卜女人而同时不责备邦斯。

“卖画就卖画吧，”他含着一包眼泪说。

“再会，先生，”她走过来对邦斯像霹雳似的瞪了一眼，“你说我对你那么坏，我还是希望你好。赶到你对我和和气气，觉得我做的事并没有错的时候我再来！暂时我待在家里……你是我的孩子，哪有孩子反抗妈妈的？……——不，许模克先生，你再说也没用……你的饭我给你送来，我照常服侍你；可是你们得找个看护女人，托波冷医生找吧。”

“你，你是一个天使，我会跪在地下亲你的脚印。可是邦斯先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老是恨我的……并且还以为我要在他遗嘱上有个名字呢！……”

“你别跟他分辩，他快死过去了……”

“他妈的？”

“不，我不过是个可怜虫，只知道爱我的朋友，恨不得牺牲了性命去救他……”

“不是我的东西，我总不能支配的……”老实的德国人很简单的回答。

邦斯有些次等的画堆在许模克屋里；奥凡涅人受了西卜女人之托，就在那一批中挑出几幅尺寸相同的放在老框子内，补足了八张空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