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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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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奈弗太太客厅里,坐满了她的忠实信徒,刚刚安排好韦斯脱牌局,当差的,那个男爵荐来的退伍军人,进来通报道:

“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来了。”

那天晚上,靠了唯有漂亮女人才有的好运气,华莱丽装扮得鲜艳无比。雪白的胸脯在镂花的轻绡下面发光,轻绡的色调黄里带红,衬托出美丽的肩膀上玉色缎子般的皮肤;那些巴黎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长了肥美的肉还能保持窈窕。黑丝绒的长袍仿佛随时要从肩头卸落下来,她头上戴着花边,又堆满了鲜花。两条丰腴而玲珑的手臂,伸在花边鼓得老高的袖子外面。她好似那些美果,供在一张漂亮盘子里那么妖娆,教个个人馋涎欲滴。

这个葡萄牙民族留在巴西的优秀样品,背靠着壁炉架的那种姿态表示他是老巴黎;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放在壁炉架的丝绒毯上,他弯着身子跟玛奈弗太太轻轻谈话,全不把那些讨厌的布尔乔亚放在心上,只觉得他们挤在客厅里大煞风景。

走到巴西人前面,她轻轻的嘱咐他:

街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男爵根本把玛奈弗看作零,便上楼找李斯贝德去了。一个人在妒性大发之下,往往有些触机的念头。玛奈弗的无耻,男爵知道太清楚了,他疑心夫妇俩通同着闹鬼。

男爵急急忙忙奔上贝姨的公寓;可是门关着,隔门问询的手续,使那些警觉而狡狯的女人尽有时间安排一个喝着茶闹病的场面。贝德病得很凶,把华莱丽吓坏了,唯恐有什么不测似的,所以男爵气冲冲的进来,华莱丽简直没有在意。遇到大吵大闹的时候,疾病是女人最常用的屏风。于洛偷偷的到处张望,贝姨卧室里并没一处可以藏起巴西人的地方。

玛奈弗发觉只有克勒凡一个人了,便问:“那几位先生太太都怎么了?”

巴西人的登场,那副姿态那副神气,使克勒凡和男爵又诧异又着急。两人都有同样的表情,同样的预感。这对痴情汉的反应,因为同时表演的缘故,格外滑稽,可以教看得出内幕的聪明人发笑。克勒凡虽然当了巴黎区长,始终脱不了布尔乔亚和生意人气味,他的表情不幸比他的同事更持久了一点,无意之中泄露天机,给男爵看了去。这一下,对于存心要跟华莱丽算账的老情人,又是兜心一箭,多了一重打击。

她给两道妒火中烧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对两颗受难的灵魂望了望。牌桌上克勒凡是和玛奈弗一伙,对方是男爵和高盖。双方没有什么输赢,因为克勒凡与男爵都心不在焉,接一连二的打错牌。两个老人的痴情,在华莱丽调度之下隐藏了三年,这一下可完全暴露了;而她跟第一次使她心跳的、初恋的情人久别重逢,也隐藏不了眼中那点子快乐的光彩。这些幸运的男子,只消他们占有过的女人在世一天,就一天不肯放弃他们的权利。

她笑了出来:“亨利,你说话多难听!”

华莱丽暗中大吃一惊,赶快冲到门口叫着:

华莱丽对她的假表哥笑了笑,说:

他把两块金洋往桌上一扔,走去坐在便榻上,那神气明明是教大家走路。高盖夫妇俩唧哝了两句,离开了客厅,格劳特·维浓无可奈何也跟着他们走了。这两批一走,那些不识时务的客人也觉得无法再留。结果只剩下男爵和克勒凡,一声不出的僵在那里。后来,于洛竟忘记了克勒凡,蹑手蹑脚想去靠在房门上偷听,却又后退不迭的缩了回来,因为玛奈弗打开房门,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只剩了两个人表示很奇怪。

他啊,他也相信巴西人还在屋里。玛奈弗跟他玩起牌来。区长的精明不下于男爵;他可以跟丈夫赌钱,在这儿无穷无尽的待下去;至于丈夫,自从赌场禁闭以后,只能靠交际场中的小赌局过过瘾。

亨利·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从热带气候秉受得来的体格和皮色,就跟舞台上的奥赛罗一样,阴沉的气息非常可怕,但这纯粹是相貌作用;骨子里他极和善极温柔,生就那种给弱女子敲诈的性格。他脸上的骄横,精壮结实所表现的体力,所有的气势都是只向男人发挥而长女人威风的,她们就是最喜欢这一套,所以搀着情妇上街的男人,都要装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得意非凡。他的服装完全勾勒出他的身腰:蓝色上装,系着实心的金钮子,底下是黑裤子,细致的皮靴擦得雪亮,照着时行的款式戴着手套;这位男爵身上的巴西气息只有一颗价值十万法郎的大钻石,在富丽堂皇的蓝绸领带上像明星一般发光;白背心敞开一点,露出非常细洁的衬衫。鹰爪似的额角宛如半人半羊神的脑门,正是爱情极其固执的标识;黑玉般的头发,乱糟糟的赛似未经开发的森林;一对闪闪发光的明净的眼睛,犷野凶猛,似乎他母亲怀孕的时期,受过什么豹子的惊吓。

一个是依仗财力,一个是凭借所有权,一个是靠年富力强,财产与优先权:处在这三道激烈的热情中间,玛奈弗太太指挥若定,好似拿破仑围攻芒都时的精神,除了要应付两支军队以外,照样想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满脸嫉妒的于洛,杀气腾腾,不下于蒙高南元帅当年指挥骑兵冲入俄军方阵时的气概。以美男子的资格,参议官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嫉妒,正如缪拉将军从来不知道害怕。他自以为是风月场中的常胜将军。在玉才华那里,他是生平第一遭失败,但觉得那是由于女人的贪财;提到埃罗维公爵,他只承认输在百万家财手里,而非输在那个矮冬瓜手里。可是这次,他为了嫉妒顿时头晕脑涨,冲动到极点。他把身子从牌桌转向壁炉架的动作,像米拉鲍一样激烈,而当他放下纸牌,用挑战的眼光瞪着巴西人与华莱丽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存着又好奇又害怕的心,仿佛随时要演出动武的场面。冒充的老表望着参议官,好似打量一个大肚子的中国花瓶。这个局面拖下去是一定要闹事的。玛奈弗怕于洛男爵,正不下于克勒凡怕玛奈弗,因为他绝不肯以副科长的职位结束他的一生。为日无多的人总自以为前程远大,好像苦役犯总以为能够自由。这家伙不顾一切的要当科长。克勒凡和参议官那番没有声音的表演,也真有理由使他害怕,他便站起身来,咬着妻子的耳朵说了一句;于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华莱丽带了巴西人和丈夫进了卧室。

“这个下流东西?……我给他钱就是……”巴西人是知道玛奈弗底细的。

“轻一点,要不然咱们就散伙啦……”

“轻一点,亨利!我求你!”

“走了!”

“老表呢?……”

“真的?……”男爵问。

“玛奈弗疯疯癫癫的跟我死腻,你知道快死的人都要抓住最后的一个欲望……”

“玛奈弗太太对你提起过这个老表没有?”克勒凡问于洛。

“是我把他送上车的!”玛奈弗扮了一个丑恶的笑脸。

“我,蒙丹士·特·蒙德耶诺,曾祖是征略巴西的英雄,你要我扯谎?”

“我的女人吗?她上楼到令姨那儿去了。”玛奈弗回答。

“怎么,不喝茶了吗?”他说。

“幸而咱们的贝德住在我一起!没有我,可怜她命都没有啦……”玛奈弗太太说。

“干吗把我们丢在这儿,去找那个蠢姑娘?”

“太阳下山,鸡鸭进窝,”克勒凡回答,“玛奈弗太太不见了,她的跟班也就散了。来,咱们玩一会比盖。”克勒凡想赖着不走。

“啊!表哥!……”

“啊!对不起。”克勒凡说着想重新抓起他丢下的牌。可是他心里仍在想:“这个男爵明明是多余的。华莱丽跟我的那个男爵勾搭,那是替我报仇出气;而且我有方法挤掉他;可是这个老表哪!……明明是多出了一个男爵,我不愿意人家拿我打哈哈,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亲戚!”

“啊!啊!你这些场面哪儿来的?……”巴西人终于发觉了客厅里豪华的气派。

“吓!你要我把这些人从窗里摔出去吗?我今晚非同你谈一谈不可,尤其是我花了两天工夫才把你找到。我留在这儿了,是不是?”

“华莱丽,”巴西人咬着少妇的耳朵说,“你瞧,我一片诚心找你来了;我的叔叔死了,我比动身的时候家产又多了两倍。我要住在巴黎,老死在巴黎,陪着你,为着你。”

“华莱丽哪儿去了?”男爵气咻咻的问。

“你瞧你这么霸道!”

“你的不消化,贝德,替我太太那顿夜饭增光不少。”他打量着老姑娘说。她明明是好好的,却装作一边喝茶一边胃脏抽搐,不住的作恶打嗝。

“你有的是红心!……”玛奈弗对他嚷道,“怎么放弃了?”

“你得记住,你是我姨母的儿子,她是在俞诺将军征伐葡萄牙的时候嫁给你父亲的。”

“你好哇,朋友。”玛奈弗向巴西人伸着手说。巴西人的功架不愧为一个真正的百万富翁。

“你只当是我的亲戚,要不然咱们就散伙了!”然后她挽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提高了嗓子:“啊!亨利,你还在吗?人家说你淹死了。我哭了你三年啦……”

“令姨从男爵夫人家回来,有点儿不消化,玛丢里来要了茶,华莱丽上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从来没有!”男爵答着话站了起来。他又补充上:“不玩了,我输两个路易,拿去吧,在这儿!”

“今晚上非见个分晓不可……”克勒凡理着牌也在那么想。

“为什么?”

“你以为我装病是不是?……简直是侮辱……”贝德对男爵说。

“为什么?”男爵问,“敢情你知道我为什么上楼的?”他在眼梢里偷觑盥洗室的门,门上的钥匙给拿掉了。

“你在讲外国话吗?……”玛奈弗太太伤心的表情,仿佛她的温情与忠实都受了诬蔑似的。

“可是,亲爱的姊夫,的确是你把我害到这个地步的。”贝德一口咬定。

这句话转移了男爵的目标,他莫名其妙的瞪着老姑娘。

“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贝德接着说,“我人住在这儿,就是真凭实据。我拼着一生最后的精力照顾华莱丽的利益,也就是你的利益。她这个家,照这个场面,比旁人家要省十倍的钱。没有我,哼!姊夫,你两千法郎决计不够,非得花上三千四千的。”

男爵表示不耐烦:“这些我全知道,你在种种方面照顾我们,”他说着,走到玛奈弗太太前面捧着她的脖子,“不是吗,我的小娃娃?……”

“真的,”华莱丽嚷道,“我以为你疯了!……”

“好吧,你没有怀疑我的忠心,”李斯贝德又说,“可是我也爱我的姊姊阿特丽纳,我今天看见她在哭。她有一个月不看见你了!这太不像话了。你让可怜的阿特丽纳没有钱。你的女儿差一点晕过去,因为知道靠了你哥哥我们才有夜饭吃!今天你家里开不出伙食!阿特丽纳决意牺牲,预备自谋生路。她对我说:我可以跟你一样做工!这句话揪紧了我的心,想到一八一一年代的她和一八四一年代的她,三十年工夫!这样我的夜饭就不下去了……我熬着痛苦想挺过去;可是一到这儿,我真要死了……”

“你瞧,华莱丽,”男爵说,“为了爱你,我搅到什么地步!……在家里作了这样大的孽!……”

“噢!所以我不愿意嫁人呀!”贝德幸灾乐祸的嚷着。“你是一个挺好的男人,阿特丽纳是一个天使,哪知赤胆忠心得到这种报应。”

“一个老天使!”玛奈弗太太轻轻补上一句,她又温柔又挖苦的望着埃克多。他却在那儿把她仔细端详,好像预审官打量一个被告似的。

“可怜的太太!九个多月我没有给她钱了;为了你,华莱丽,我却照样张罗得来,而且付了什么代价!永远不会再有人这样爱你的,而你回过头来教我伤心!”

“伤心?那么你把幸福叫作什么?”

男爵不理会华莱丽的回答,继续说:“你从来没有提到那个所谓的老表,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可是他一进门,我的心就像给人扎了一刀。尽管我盲目,我究竟不是瞎子。在你的眼里,他的眼里,我看得明明白白。那个猴子的眼皮中间闪出一点子光,射在你身上,而你的眼神……噢!你从来没有那样的瞧过我,从来没有!这桩秘密,华莱丽,早晚会揭穿的……为了你,我才第一遭懂得嫉妒的滋味,所以你不用奇怪我对你说的话……可是还有一桩秘密在云端里探出头来,我觉得简直是下流……”

“你说罢!你说罢!”华莱丽嚷着。

“就是克勒凡,这堆臭肉,这个混蛋,也爱着你,而你接受他爱情的程度,使这个傻瓜居然当众显出他的痴情……”

“一共是三个了!还有旁的吗?”玛奈弗太太问。

“也许还有!”男爵回答。

“假使克勒凡爱我,那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权利;即使我接受他的爱情,也是一个荡妇一个女人分内的事,你就有许多地方不能满足她……所以,要你就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要就一刀两断。倘使你还我自由,你跟克勒凡都不许再来;我就挑上我的表哥,既然你认为我们有过姻缘。好罢,再见,于洛男爵。”

她站了起来,可是参议官抓住她的手臂逼她坐下。老人不能丢了华莱丽去再找一个;她对他比吃饭睡觉都更重要,他宁可糊里糊涂把疑问搁在那里,不愿看到有一点点证据,坐实华莱丽的不忠实。

“华莱丽,你不看见我为什么难受吗?我只要求你洗刷一下……只要你说出充分的理由……”

“好,那么你到楼下去等我,你总不见得想待在这儿,看我们服侍你小姨子的那些手续吧?”

于洛慢吞吞的往外走去。

“老风流,你也不问问你孩子们的消息!”贝德嚷道,“你对阿特丽纳打算怎么办?我吗,我明天先把我的积蓄送过去。”

“至少,一个人对太太的上白面包总不能不给。”玛奈弗太太微笑着说。

李斯贝德那种口吻,对他像玉才华的一样不客气,男爵却毫不在意的溜走了,反而觉得躲过了难堪的问话很高兴。

外门一上锁,巴西人出了盥洗室,他含着一包眼泪,一副可怜相。显而易见他什么话都听见了。

“我知道你不会再爱我了,亨利!”玛奈弗太太把手帕蒙着脸,哭了。

这是真正的爱情的呼声。女人绝望之下的哭哭啼啼总是那么有效,能够教男人回心转意、宽恕了事的,只要她年轻,貌美,袒胸露臂,穿着一举手就可显出夏娃本相的夜礼服。

“要是你爱我,干吗不为我丢开一切呢?”巴西人问。

这美洲人像所有生长在大自然中的人一样,只知道单纯的逻辑,他搂着华莱丽的腰马上把客厅里的话接下去。

“你问我干吗?……”她抬起头来,脉脉含情的眼神把亨利吸住了,“嗳,我的小乖乖,我是有夫之妇;我们是在巴黎,不是在美洲的荒地上,草原上。我的亨利,我的第一个爱人,独一无二的爱人,你听我啊。这个丈夫,陆军部的副科长,他要当科长,要得荣誉团四等勋章,我能阻止他这点儿野心吗?你知道他当时不干涉咱们是为的什么,(快有四年了,记不记得,你这坏东西?……)现在为了同样的理由,玛奈弗硬要我接受于洛。这讨厌的臭官僚,呼气像海豹,鼻孔里长着须,年纪已经六十三,为了要年轻,三年中间反而老了十岁,这丑家伙,我只能等到玛奈弗升了科长,得了四级勋章之后才好把他一脚踢开……”

“当了科长,你丈夫的薪水加多少呢?”

“三千法郎。”

“我给他三千法郎终身年金,让咱们离开巴黎到……”

“到哪儿?”华莱丽有模有样的噘着嘴,那是女人对她们有把握的男人发威的表示。

“只有在巴黎,咱们才能快快活活的过日子。我把咱们的爱情看得太重了,绝不能让它在沙漠中冷掉;听我说,亨利,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你一个人,这一点你不妨在你的老虎脑壳上记下来。”

女人把男人变做了绵羊,却永远使他们自以为狠似狮子,硬似钢铁。

“现在你得听我说!玛奈弗活不了五年,他连骨髓都烂到了家:一年十二个月,倒有七个月吃药,又是药茶,又是法兰绒内衣,总而言之,医生说刀子已经架在脖子上,随时可以回老家;对一个健康的人最轻浅的病,对他都是致命的,血已经坏了,命根已经动摇。五年工夫我没有让他拥抱过一回,他是瘟疫!早晚我要做寡妇,这日子是不远的了。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的男人,早已向我求过婚;可是告诉你,哪怕你像于洛一样穷,像玛奈弗一样害着大麻疯,哪怕你打我虐待我,我还是嫁给你,我只爱你一个,我要姓你的姓。无论你要什么爱情的担保,我都可以给你。”

“那么今晚……”

“嗳,你这个巴西孩子,为了我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豹子,”她抓起他的手亲着,摩着,“能不能对你将来的老婆尊重一点?……你说,我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亨利?”

“是的。”巴西人给那番疯疯癫癫的情话征服了。他跪了下来。

“好,亨利,”华莱丽抓着他的一双手,睁着眼睛死盯着他,“你能不能在这儿起誓,当着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的姊姊李斯贝德的面,发誓在我守寡的期限满了以后正式娶我?”

“我向你赌咒。”

“这不算数。你得拿你母亲的骨殖,拿她的灵魂救赌咒,你得以圣母玛丽亚的名字,以你自己的灵魂赌咒!”

华莱丽知道巴西人起了这个誓一定会信守的,哪怕她将来怎样的堕落,怎样的下流。巴西人果然赌了这个庄严的咒,鼻子几乎碰到华莱丽雪白的胸脯,眼睛似乎受了催眠一般;他醉了,一个人花了四个月飘洋过海才看到他的情人,自然要醉了。

“好了,现在你给我安静一点。你得在玛奈弗太太身上,尊重一个将来的蒙德耶诺男爵夫人。别为我花一个钱,我不许你。你待在这儿,躺在外间那张小榻上,等到你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会亲自来通知你……明天早上,咱们一块儿吃早饭,到一点钟光景你走,好像是中午来看我的。不用怕,门房是我的人,好比我爹妈一样……我此刻下楼去招呼客人喝茶。”

她对李斯贝德递了个眼色,要她送到楼梯口。在那里,华莱丽咬着老姑娘的耳朵:

“这黑炭来得太早了一点!没有替你报奥当斯的仇,我绝不甘心!……”

“你放心,亲爱的小妖精,”老姑娘吻着她的额角,“爱情和报仇是成双作对的,绝不会不成功。奥当斯教我明天去,她手头紧得不得了。为了到手一千法郎,文赛斯拉会拥抱你一千次。”

于洛和华莱丽分手之后,一口气跑进门房,在奥里维太太前面突然出现。

“奥里维太太?……”

听到这威严的口吻,又看到男爵命令式的手势,奥里维太太走出门房,跟男爵走到院子里。

“你知道,将来能帮助你儿子弄到一个事务所的只有我;靠了我,他才当上三等书记,把法律也念完了。”

“是的,男爵;我们的感激,男爵可以相信的。没有一天我不祈祷上帝为男爵降福。”

“闲话少说,老妈子,要真凭实据。”

“有什么事要我办呢?”奥里维太太问。

“有个男人今晚坐了车来的,你认得不认得?”

奥里维太太当然认得那是蒙丹士;她怎么会忘了呢?在杜扬南街,每次他清早离开屋子,早得有点不像话的时候,总塞给她五法郎。倘使男爵问到奥里维先生,也许原原本本都可以问出来。可是奥里维睡觉了。在下等阶级中,女人不但比男人高明,而且差不多永远支配男人。奥里维太太久已决定,遇到两位恩人冲突的时候她应当怎么办,她认定玛奈弗太太的势力更大。

“认得?……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怎么!玛奈弗太太的表兄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在杜扬南街?”

“啊!她的表兄!……”奥里维太太嚷道。“说不定他来过,可是我刚才没有认出来。下一次,先生,我一定留神……”

“他等会要下来的。”男爵打断了奥里维太太的话。

“他早走啦。”奥里维太太这时全明白了,“车子不在这儿啦……”

“你看见他走吗?”

“怎么不看见?他对他的跟班说:上大使馆!”

这个语气,这番保证,使男爵不胜欣慰的叹了一口气,他抓着奥里维太太的手握了一握。

“谢谢你,奥里维太太;可是还有……还有克勒凡先生。”

“克勒凡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他爱着玛奈弗太太……”

“不会的,男爵!不会的!”她合着一双手。

“他爱着玛奈弗太太!”男爵一口咬定。“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的;可是我要知道。要是你查出他们私情的线索,包你儿子当公证人。”

“男爵,别这样多心,”奥里维太太说,“太太是爱您的,而且只爱您一个;她的佣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都说您是世界上最有福的人,因为,不用说啦,您知道太太好到怎么样……啊!真是太好了!……她每天十点钟起床;她吃早饭,过后她花一个钟点梳妆,这样就到了下午两点;那时她上蒂勒黎花园散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到四点她回家等您来……噢!这些都安排得像时钟一样。她什么事都不瞒她的贴身老妈子,她的贴身老妈子兰纳又什么事都不瞒我。是的,兰纳不会瞒我的,因为她对我儿子很好……所以您瞧,要是太太跟克勒凡先生有什么不清不楚,我们一定会知道的。”

男爵满面红光的回到玛奈弗太太那儿,以为这个下贱的娼妇,跟海中的美人鱼一样狡诈、一样美丽、一样有风情的尤物,只爱他一个人。

克勒凡与玛奈弗正开始第二局比盖。克勒凡当然是输的,像一切心不在焉的赌客一样。玛奈弗知道区长心不在焉的原因,老实不客气趁火打劫:他先偷看要抓的牌然后换牌;先偷看对家手里的牌然后出张。每把输赢是一法郎,男爵回进去时他已经刮了区长三十法郎。

“嗯,只有你们两个吗?那些人呢?”男爵很奇怪没有一个旁人在场。

“你的好脾气把大家都吓跑了。”克勒凡回答说。

“不是的,那是为了我女人的表哥,”玛奈弗插嘴道,“他们以为华莱丽和亨利分别了三年,应当多谈谈,所以很识趣的溜了……要是我在,我会把他们留下的;可是也不行,李斯贝德每次都是十点半来招呼喝茶的,她一闹病,什么都弄糟啦……”

“李斯贝德真的不舒服吗?”克勒凡气冲冲的问。

“人家这么说就是。”玛奈弗不关痛痒的态度,表示他根本不把女人当作人。

区长望了望钟,算出男爵在贝德那儿耽搁了三刻钟。看到于洛的得意,克勒凡觉得埃克多,华莱丽,和李斯贝德都有嫌疑。

“我刚看过她,可怜的姑娘病得很凶。”男爵说。

“好朋友,你这红光满面的气色,倒像是幸灾乐祸似的。据说你的女儿是承继她的是不是?你简直换了一个人。你走的时候脸色像奥赛罗,回来像圣·泼栾……我倒很想瞧瞧玛奈弗太太的脸……”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玛奈弗理好了牌往克勒凡前面一放。

这个四十七岁就形销骨立的家伙,死气沉沉的眼睛居然发出光来,冷冰冰软绵绵的腮帮透出一些黯淡的颜色,没有牙齿的嘴巴张开一半,灰黑的舌头上堆着一泡白沫,像铅粉又像干酪。脓包这一发火,把区长吓坏了;他已经是命若游丝,决斗的时候大不了一拼完事,不像克勒凡冒着整个身家财产的危险。

“我说,”克勒凡回答,“我想瞧瞧玛奈弗太太的脸,而且我并没说错,你瞧你现在的脸多难看。真的,你丑死了,亲爱的玛奈弗……”

“你可知道你不客气吗?”

“四十五分钟赢了我三十法郎的人,我才不会觉得他好看呢。”

“啊!要是你十七年前看到我……”

“那时你是小白脸吗?”克勒凡问。

“就为这个我倒了霉;要是长得跟你一样,我也当上议员当上区长了。”

“对,”克勒凡笑道,“你跟妖精打架打得太多了。人家拜财神去求金银,你却是拜了媒婆讨药吃!”

克勒凡说罢哈哈大笑。玛奈弗失了面子会生气,对这一类粗俗恶劣的玩笑却不以为忤;那是他和克勒凡针锋相对说惯的。

“不错,我吃了女人的大亏;但是老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寿长寿短,那是我的口诀。”

“我可是喜欢福寿双全的。”克勒凡回答。

玛奈弗太太进来,看见丈夫跟克勒凡打着牌,连男爵一共只有三个人;她一眼之间就摸到区长的心事,立刻定下了步骤。

“玛奈弗,我的乖乖!”她过来靠着丈夫的肩膀,把美丽的手指撩拨他灰得邋里邋遢的头发,撩来撩去也盖不了他的脑袋。“夜深了,你该睡了。你知道明天要吃泻药,医生吩咐的,七点钟兰纳就得端药茶给你……你想活下去,就得放下你的比盖……”

“咱们算五分吧?”玛奈弗问克勒凡。

“行,我已经有两分了。”

“这一场还有多少时候?”华莱丽问。

“十分钟。”

“十一点啦。真是,克勒凡先生,你好像要把我丈夫害死似的。至少快一点吧。”

这句双关话教克勒凡,于洛,连玛奈弗自己都笑起来。

“你出去,亲爱的,”华莱丽咬着埃克多的耳朵,“到华诺街上去溜一会,等克勒凡出了门你再回来。”

“我还是从正门里出去,打盥洗室走到你房里;你教兰纳替我开门。”

“兰纳在楼上招呼贝德。”

“那么我上贝德那儿等好不好?”

这两个办法对华莱丽都有危险。她算好要跟克勒凡有一番口舌,不愿意于洛待在房里把话听去,……贝德那儿又有巴西人等着。

“哎哟,你们这些男人,心血来潮的时候,走不进屋子,就恨不得把屋子都烧掉。贝德那个样子怎么能招留你呢?……你怕在街上伤风,是不是?……去吧,要不就不用来啦!……”

“各位再见。”男爵提高嗓子招呼了一声。

老人的自尊心禁不起一激,他决定拿出老当益壮的气概到街上去等。因此他就出去了。

玛奈弗预备去睡觉了,装作亲热的样子抓着老婆的手,华莱丽跟他握手时做了一个暗号,意思是说:“替我把克勒凡打发走!”

“克勒凡,再见。别跟华莱丽坐得太久啊。我是很嫉妒的……我妒性发得晚,可是来势不小……我等会再来看你有没有走。”

“咱们有点生意要谈,我不会待久的。”克勒凡回答。

“说话轻一点!你要什么?”

华莱丽两句话是两种口气,她又高傲又鄙薄的瞪着克勒凡。

克勒凡,替华莱丽卖过多少力,想拿来丑表功的,吃不住她盛气凌人的眼睛一瞪,马上又变得卑躬屈膝。

“那个巴西人……”

克勒凡给华莱丽满面瞧不起的,目不转睛的瞪着,吓得说不下去了。

“怎么呢?”她说。

“那个老表……”

“不是老表。在众人前面,在玛奈弗前面,他才是老表。即使他是我的情人,也轮不到你开腔。一个市侩买一个女人来报仇,在我看,还比不上一个出钱买笑的男人。你根本不是爱我,只认我是于洛的情妇。你买我,就像买一支手枪打你的敌人一样。我需要钱,我就卖了!”

“你没有履行交易的条件。”克勒凡恢复了生意人面目。

“啊!你要向于洛揭穿你抢了他的情妇,表示你报了玉才华的仇?……这就是你卑鄙的证据。你嘴里说爱我,当我公爵夫人,实际你是要丢我的脸!哼,朋友,你想得不错,我这个女人比不上玉才华。她不怕出丑,而我,我只能作假,只配抓到广场上去揍一顿。唉!玉才华有她的本领跟财产做保障。至于我,唯一的武器只有规矩本分四个字:至今我还是一个有头有脸,恪守妇道的女人;给你一张扬,我怎么办?我有钱的话,倒也罢了!可是眼前我至多只有一万五千进款,对不对?”

“比这个多得多呢,两个月到现在,我把你的积蓄在奥莱昂铁路股票上赚了一倍。”

“嗯,在巴黎,要人家敬重,起码得有五万法郎进账。我下了台,你是无须赔偿损失的。我要什么?要给玛奈弗升做科长;他可以有六千法郎薪水;已经服务了二十七年,再过三年,要是他死了,我可以拿到一千五百法郎的恩俸。你得了我多少好处,多少温柔,你竟等不及!……还亏你管这个叫作爱情!”

“即使我开场的时候别有用心,”克勒凡回答,“后来我的确死心塌地做了你的小猫小狗。哪怕你拿脚踩我的心,把我压扁了,吓坏了,我还是爱你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爱过别人。华莱丽,我爱你像爱赛莱斯丁纳一样!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嗳!咱们太子街的约会不妨从一星期两次增加到三次。”

“哎唷!你返老还童了,好家伙……”

“让我把于洛赶走,羞辱一顿,替你打发掉,”克勒凡不理会她的刻薄话,自顾自说下去,“别再让巴西人进门,你整个儿交给我,包你不会后悔。我可以马上给你利息八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五年之后,你对我不变心的话,再把产权过户给你……”

“老是生意经!赠送一道,布尔乔亚竟永远学不会!你想一辈子拿了存折,把爱情一节一节的收买过来,像驿站上换马似的!……啊!掌柜的,卖头发油的!你样样东西都要贴上标签!埃克多告诉我,埃罗维公爵把利息三万法郎的存单送给玉才华的时候,是放在杂货商的三角包里的!哼,我胜过玉才华十倍!啊!爱情啊!”她拈着头发卷儿照镜子。“亨利是爱我的,只要我眼珠一转,他会捻死你像捻死一只苍蝇似的!于洛也爱我的,他让老婆睡草垫!得了吧,你去做你的好爸爸吧。哦!你除了原有的家私,还有三十万法郎做寻欢作乐的资本,简直是一笔私蓄,而你还在一心一意加增这个数目……”

“为了你啊,华莱丽!我现在就送一半给你!”他说着跪了下来。

“吓,你还在这里!”鬼怪似的玛奈弗穿着睡衣出现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侮辱了我向我讨饶。他看到无计可施,想拿钱来收买我……”

克勒凡恨不得像戏台上一样,有扇门让他一钻钻到台下去。

“起来吧,亲爱的克勒凡,”玛奈弗笑着说,“你这样成何体统!看华莱丽的神气,我知道是没有危险的。”

“你去放心睡觉吧。”玛奈弗太太说。

克勒凡心里想:“她真机灵,真了不起!她救了我!”

玛奈弗回进卧房,区长便抓起华莱丽的手亲吻,掉了几滴眼泪在她手上,说道:“全部给你吧!”

“哎,这才叫作爱情,”她咬着他的耳朵。“那么以德报德,我也拿爱情回敬你。于洛在下面街上。可怜的老头儿,等我在窗口摆上一支蜡烛就进来。我现在允许你去告诉他,你是我唯一的爱人;他一定不信,那时你带他上太子街,拿证据给他看,奚落他一场;我允许你这么做,我命令你这么做。老东西好不讨厌,惹我心烦。你把他留在太子街过夜,细磨细琢的收拾他,报你玉才华的仇。于洛也许会气死;可是咱们救了他的妻子儿女,免得他们家破人亡。于洛太太在做工过日子呢!……”

“噢!可怜的太太!太惨了!”克勒凡露出了一点慈悲的本性。

“要是你爱我,赛莱斯丁,”她把嘴唇碰了一下克勒凡的耳朵,轻轻的说,“你得留住他,要不我就糟了。玛奈弗起了疑心,埃克多身边有大门钥匙,打算回来的!”

克勒凡把玛奈弗太太搂在怀里,快活之极的出去了:华莱丽依依不舍的送他到楼梯口;然后,好似受着磁石的吸引,一直陪他到二楼,又一直送到楼梯下面。

“我的华莱丽!你上去,不能落在看门的眼里!……你去呀,我的性命财产都是你的了……我的公爵夫人,你上去呀!”

大门关上,华莱丽轻轻的叫奥里维太太。

“怎么,太太,你在这里!”奥里维太太不由得愣住了。

“把大门上下的销子都插上,今晚别再开门。”

“是,太太。”

插上销子,奥里维太太把男爵想收买她的事对华莱丽讲了一遍。

“你对付得好,我的奥里维;咱们明儿再谈。”

华莱丽像箭头似的奔上四楼,在李斯贝德门上轻轻敲了三下,然后回到屋里吩咐兰纳;对一个刚从巴西来的蒙丹士,一个女人绝不肯错过机会的。

“呕!呕!只有大家闺秀才会这样的爱!”克勒凡对自己说。“她走下楼梯,楼梯就给她的眼睛照得发亮,她身不由主的跟着我呢!玉才华从来没有这一手!……玉才华,真是狗皮膏药!”他又露出跑街的口吻。“我说什么?啊,狗皮膏药……天哪!有朝一日我在王宫里也会说溜了嘴呢……真的,华莱丽要不把我教育起来,我简直上不了台……还念念不忘想充大佬!……啊!了不起的女人!她冷冷的把我眼睛一瞪,我就七荤八素,像害了肚子疼……喝,何等的风度,何等的机灵!玉才华从来没有使我这样的动过感情。还有多少难画难描的妙处!……啊!是了,那边不是我的老伙计吗?”

他在巴比仑街的暗陬瞥见高个子的于洛,微微伛着背,沿着一所正在盖造的屋子溜过去;克勒凡径自奔上前去。

“你早,男爵,已经过了半夜了,朋友!你在这儿干什么呀?……淋着毛毛雨散步,在咱们这年纪可是不行的。我好心劝你一句:大家回府算了吧;老实告诉你,窗口的蜡烛火不会出现的了……”

听到最后一句,男爵才觉得自己有了六十三岁,也发觉大氅已经淋湿。

“谁告诉你的?”

“华莱丽啊,不是她还有谁?咱们的华莱丽现在只跟我一个人了。咱们这是一比一和局,男爵;你要举行决赛的话,我一定奉陪。你不能生气,你知道我有言在先,要报复的,你花三个月抢掉我的玉才华,我夺你的华莱丽是花了……呃,这些甭提啦。现在我要独享权利了。可是咱们照样是好朋友。”

“克勒凡,别开玩笑,”男爵气得声音都喊不出,“这个事儿是性命进出的。”

“咦!你这么来的!……男爵,你难道不记得,奥当斯出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难道两个老少年为了一个女人吵架吗?那多俗气,多小家子气!……——咱们是,不消说,摄政王派,蓝衣派,篷巴杜派,十八世纪派,岩洞派,黎希留元帅派,可以说是《男子可畏》派!……”

克勒凡尽可把这一套文学名词搬弄下去,男爵听着他,像一个刚开始听不见声音的聋子。在煤气灯下看见敌人的脸发了白,胜利者才闭上嘴。在奥里维太太那番声明之后,在华莱丽瞟着他的最后一眼之后,这一下对男爵真是晴天霹雳。

“我的天!巴黎有的是女人!……”他终于叫了起来。

“当初你把玉才华抢去以后,我对你就是这么说的。”克勒凡回答。

“哎,克勒凡,这是不可能的……你拿出凭据来……我有大门的钥匙能随时进去,你有吗?”

男爵走到屋子前面,把钥匙插进锁孔;可是纹风不动,他推了一阵也是无用。

“别深更半夜的惊动四邻了,”克勒凡很安静的说,“喝,男爵,我的钥匙比你的好得多呢。”

“拿证据来!拿证据来!”男爵痛苦得快要发疯了。

“跟我来,我给你证据。”克勒凡回答。

于是依照华莱丽的吩咐,他带了男爵穿过希勒冷–贝丁街,向河滨大道走去。倒霉的参议官走在路上,仿佛一个明天就得宣告破产的商人。华莱丽的心术坏到这个地步,他怎么也想不出理由;他以为落了人家什么圈套。走过王家桥,他看到自己的生活那么空虚,那么不堪收拾,债台高筑,搅得一团糟,他几乎动了恶念,想把克勒凡推在河里,然后也跟着跳下。

到了当时街面还没有放宽的太子街,克勒凡在一扇便门前面停下。门内是一条走廊,地下铺着黑白两色的石板,旁边有一列柱子,走廊尽头是楼梯间和门房,像巴黎许多屋子一样靠里面的小天井取光。这天井跟邻居的屋子是公用的,可是半边大半边小,分配很不平均。正屋是克勒凡的产业,后面有几间厚玻璃盖顶的偏屋,因为紧靠邻屋,不能起得太高。突出的楼梯间与门房,把几间偏屋完全遮掉,在外面一点儿看不见。

偏屋一向租给临街两个铺面之中的一个,派作堆栈,工场,和厨房之用。克勒凡把这三间屋子收回,教葛兰杜改成一个经济的小公馆。进口有两处,一处是街面上那个卖旧家具的铺子,那是房租低廉而论月的,预备房客不知趣的时候好随时撵走;一处是长廊墙上有扇非常隐蔽,差不多看不出的门。小公寓包括饭厅,客厅,和卧室,都从上面取光,一部分造在克勒凡的地上,一部分造在邻居的地上。除了卖旧家具的商人以外,房客都不知道有这个小天堂存在。给克勒凡收买好的看门女人,是一个出色的厨娘。夜里无论什么时候,区长先生可以在这所经济的小公馆里出入,不用怕人家刺探。白天,一个女人穿得像上街买东西的模样,拿了钥匙,可以毫无危险的走进克勒凡那儿;她看看旧货,还还价,在铺子里进去出来,万一给人家碰上了也不会引起疑心。

等到克勒凡点上小客厅的烛台,男爵对着那个精雅华丽的场面愣住了。老花粉商把屋子的装修全权交托给葛兰杜,老建筑师拿出全副本领,设计成篷巴杜式,一共花了六万法郎。

“我要把这个地方收拾得使一个公爵夫人都要惊……”克勒凡对葛兰杜说。

他要有一所巴黎最美的乐园供养他的夏娃,他的大家闺秀,他的华莱丽,他的公爵夫人。

“一共有两张床。”克勒凡指着一张便榻对于洛说。便榻下面,像柜子的大抽斗似的可以拉出一张床。“这里一张,卧室里还有一张。所以咱们俩好在这儿过夜。”

“证据呢?”男爵问。

克勒凡端起烛台把朋友带进卧房。在双人沙发上,于洛瞥见华莱丽的一件漂亮睡衣,在华诺街穿过的。区长在一口嵌木细工的小柜子上拨了一下暗锁,掏了一会,找出一封信交给男爵:“你念吧。”

男爵接过一张铅笔的便条,写的是:“我白等了你一场,你这个老糊涂!像我这样的女人绝不等一个老花粉商的。又没有预备下饭菜,又没有纸烟。我要你赔偿损失。”

“不是她的笔迹吗?”

“我的天!”于洛垂头丧气坐了下来。“她所有动用的东西都在这儿,噢,她的睡帽,她的软底鞋。哟!哟!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的?……”

克勒凡会心的点点头,在嵌木细工的小书桌内翻出一堆文件。

“你瞧,朋友!我是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付的包工账。前两个月,这座美丽的小公馆已经落成启用。”参议官把头低了下去。

“你们怎么的?她一天所花的时间,每个钟点我都知道的。”

“那么蒂勒黎花园的散步呢?……”克勒凡搓着手,得意的很。

“怎么?……”于洛张着嘴合不拢来。

“你所谓的情妇上蒂勒黎花园,从一点散步到四点是不是?可是眼睛一霎,她在这儿啦。你该记得莫利哀的戏吧?告诉你,男爵,你的绿头巾一点儿也不虚假。”

于洛无可再疑了,他沉着脸一声不出。凡是聪明强毅的男人,遭了祸事都会自己譬解的。精神上,男爵好似一个黑夜里在森林中找路的人。不声不响的发愁,消沉的气色的变化,一切都教克勒凡担上心事,他并不要他的合伙老板送命。

“我对你说过了,朋友,咱们这是一比一,来决赛吧。你要不要决赛,嗯?谁有本领谁赢!”

“为什么,”于洛自言自语的说,“为什么十个漂亮女人至少七个是坏的?”

男爵心绪太乱,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美,是人类最大的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没有平衡的势力,没有阻碍而自由发挥的话,都会走上漫无限制与疯狂的路。所谓专制,便是滥用权力。女人的专制则是她想入非非的欲望。

“你没有什么好抱怨,老伙计,你有着最漂亮最贤德的妻子。”

“这是我的报应,”于洛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赏识太太的好处,使她受苦,而她是一个天使!噢!可怜的阿特丽纳,人家代你报了仇!她一声不出,孤零零的在那里熬着痛苦,她才值得我敬重,值得我爱,我应该……唉,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纯洁,又跟少女一样了……呕,几曾看见过一个女人比华莱丽更贱,更卑鄙,更下流的?”

“她是一个女棍,一个淫妇,应该抓到夏德莱广场上去抽一顿。可是好朋友,倘使我们真是蓝衣派,黎希留元帅派,篷巴杜派,杜·巴里派,十足地道的十八世纪派,那么我们的世界上是根本不该有警察的。”

“怎么样才能博得人家的爱呢?……”于洛自言自语的发问,根本不听克勒凡的话。

“唉,朋友!要人家爱就是我们的糊涂,”克勒凡说,“她对我们不过是敷衍敷衍,因为玛奈弗太太比玉才华还要坏一百倍……”

“而且更贪!她教我花了十九万两千法郎!”

“多少生丁呢?”克勒凡摆出银行家的架子,觉得这数目还渺乎其小。

“你明明不是爱她。”男爵伤心的说。

“我吗,我受用得够了,她刮了我三十多万呢!……”

“这些都花到哪儿去了?”男爵把手捧着脑袋。

“要是我们齐了心,学那些青年人的办法,合伙凑点钱养一个便宜的婊子,决计花不了多少……”

“这倒是一个主意!”男爵回答。“唉,她老欺骗我们。胖老头,你觉得那巴西人是怎么回事?……”

“啊!老油子,你说得不错,咱们都受了骗,像……像公司里的股东一样!……所有这些女人都是不出面的老板!”

“那么窗口的蜡烛等等是她跟你说的了?”

“我的好家伙,”克勒凡摆好了姿势,“咱们都做了冤大头!华莱丽是一个……她要我留你在这里……我明白得很……她留着她的巴西人……啊!我不要她了,你抓住她手,她就用脚来耍你!吓!真是下流坯!不要脸!”

“她比娼妓还不如。”男爵说。“玉才华,贞妮·凯婷,还有权利欺骗我们!她们原是拿卖笑当职业的!”

“可是她呀,她装作圣女,装作贞节!喂,于洛,你还是回到太太跟前去,你的事搅得很糟,外面说你有些借票落在一个放印子钱的伏维奈手里,他是专门向婊子们放债的。至于我,良家妇女的味道也尝够了。在咱们这年纪,还要这些妖精干什么?老实说,要她们不欺骗我们是绝对办不到的。男爵,你已经有了白头发,装了假牙齿。我吗,我的神气像小丑。还是去搅我的钱吧,钱绝不欺人。每半年开一次的国库,固然对大家都一视同仁,但它至少给你利息,而这个女人却吃你的利息……跟你,我的老伙计,我可以平分秋色,满不在乎;可是一个巴西人,说不定带些要不得的殖民地货色来呢……”

“女人真是一个不可解的谜!”男爵说。

“我能够解答:咱们老了,巴西人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不错,我承认我们老了。可是,朋友,这些妖艳的娘儿们脱衣服的时候,眼睛骨碌碌的打转,一边卷头发一边从手指缝里对你乖乖的笑一笑,她们挤眉弄眼,花言巧语,看我们忙着正经,便说我们爱她爱得不够,想尽方法教我们分心。这种美人儿,试问怎么丢得下?”

“是啊,这是人生唯一的乐趣……”克勒凡嚷道。“啊!一张小娃娃似的脸对你笑着,对你说:我的亲亲,你知道不知道你多可爱!我的确跟旁的女人不同,不像她们专爱小白脸,爱那些抽烟的,像下人一样俗气的人!他们依仗年轻,总是又狂又骄傲!……一下子来了,道了一声好又不见了。……我吗,你以为我轻佻,我可不要那些小娃娃,宁可挑五十上下的男人,他们有长性,他们忠心,知道一个女人是不容易找到的,他们会赏识我们的好处……所以我爱你啊,你这个坏东西!……——她们说着还加上一大套千娇百媚的做功……吓!就像市政会议的节目一样虚假……”

“假话往往比真话好听,”男爵看着克勒凡学做华莱丽的神气,回想到她几幕迷人的表演,“编造谎话,在戏装上缝些发亮的铜片,总是下过一番工夫的……”

“而咱们就是勾上了这些女骗子!”克勒凡恶狠狠的说。

“华莱丽是一个仙女,”男爵嚷道,“她使我们返老还童……”

“啊!是的,她是一条你抓握不住的鳗鱼,但是一条最好看的鳗鱼,又白又甜,像糖一样!而且精灵古怪,花样百出!啊!”

“是呀,是呀,她真是机灵!”男爵再也想不起他的太太了。

两位同事睡觉的时候,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互相把华莱丽的妙处一件一件的想起来,想起她声音的抑扬顿挫,她的撒娇,她的手势,她的怪腔怪调,她的捉摸不定的念头和捉摸不定的感情。因为这个爱情的艺术家颇有些兴往神来的表演,仿佛一个歌唱家一天会唱得比另一天更好。两人温着迷人的春梦,在地狱的火光照耀之下睡熟了。

下一天早上九点,于洛说要上部里办公,克勒凡有事要下乡。他们一同出门,克勒凡向男爵伸着手说:

“你不会跟我过不去吧?咱们俩谁都不再想玛奈弗太太了。”

“噢!完啦完啦!”于洛表示不胜厌恶。

十点半,克勒凡三脚两步爬上玛奈弗太太家的楼梯。他发现那混账女人,那迷人的妖精,穿着妖冶的便装,跟亨利·蒙丹士·特·蒙德耶诺男爵和李斯贝德,一同吃着精美的早餐。克勒凡虽然看到巴西人觉得不大好受,却照样请玛奈弗太太给他两分钟时间,让他面奏机密。华莱丽带了克勒凡走进客厅。

“华莱丽,我的天使,”痴情的克勒凡说,“玛奈弗是活不久的;要是你对我忠实,等他一死,咱们就结婚。你考虑考虑吧。我替你把于洛打发掉了……你估计一下,巴西人是不是抵得了一个巴黎的区长,他为了你预备爬上最高的位置,眼前已经有八万以上的进款了。”

“让我考虑一下吧。我两点钟到太子街再谈,可是你得乖乖的!并且,别忘了昨天答应我的款子。”

她回到饭厅,背后跟着克勒凡,他很高兴想出了独占华莱丽的办法;可是在他们短短的谈话期间,于洛男爵也为了同样的计划来到了。参议官像克勒凡一样要求面谈片刻。玛奈弗太太站起身子回进客厅,对巴西人笑了一笑,意思是说:“他们都疯了,难道他们都不看见你吗?”

“华莱丽,”参议官开口道,“我的孩子,这老表是美洲的老表……”

“噢!不用提了!”她截住了男爵的话,“玛奈弗从来不是,将来也不是,也不可能再是,我的丈夫了。我第一个爱的、唯一的男人,出其不意的回来了……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你把亨利跟你自己仔细瞧一瞧吧。然后你再问问自己,一个女人,尤其她真有爱情的时候,她该怎么挑。朋友,我不是人家的外室。从今天起,我不愿意再像苏查纳一样服侍两个老头儿了。要是你舍不得我,你跟克勒凡可以做我们的朋友。可是一切都完了,我已经二十六,从此我要做一个圣女,做一个端庄贤德的女人……像你太太那样。”

“原来如此!嘿!你这样对我,我这次来倒像教皇似的,预备宽宏大量,样样都原谅你呢!……那么好,你的丈夫永远不会当科长,也不会得四等勋章……”

“咱们等着瞧吧!”玛奈弗太太用一副异样的神情望着于洛。

“咱们先别生气,”于洛绝望之下又说,“我今晚再来,咱们好商量的。”

“只能在李斯贝德那里……”

“就李斯贝德那里!……”痴情的老人回答。

于洛和克勒凡一同下楼,闷声不响直到街上。到了阶沿,彼此望了望,苦笑一下。

“咱们是两个老疯子!……”克勒凡说。

“我把他们撵走了,”玛奈弗太太重新坐上饭桌对贝德说,又对亨利·蒙丹士笑着,“除了我的豹子以外,我从来没有爱过别人,也永远不会爱别人。李斯贝德,我的孩子,你不知道吗?……我为了穷而堕落的事,亨利都原谅了。”

“那是我的错,”巴西人说,“我早该汇十万法郎给你的。”

“好孩子!”华莱丽嚷道,“我那时该做工的,可是我的手天生的不配做活……你问问李斯贝德吧。”

巴西人出门的时候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男人。

中午,华莱丽和李斯贝德在富丽堂皇的卧室里谈话,那个阴险的巴黎女人,正在把她的装扮加一番最后的润色。房门闩上,门帘拉严,华莱丽把晚上、夜里、早上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说完了,她问贝德:

“你听了满意吗,我的宝贝?将来我怎么办,做克勒凡太太,还是蒙丹士太太?你看怎么样?”

“克勒凡以他那样的荒唐,绝不能活过十年,蒙丹士可年轻。克勒凡大概能给你三万法郎进款。让蒙丹士等罢,他做了你的心肝宝贝,也该知足了。这样,到三十三岁光景,我的孩子,你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再嫁给你的巴西人,凭了六万法郎的进款,你一定能当个数一数二的角色,何况还有一个元帅夫人替你撑腰……”

“不错,可是蒙丹士是巴西人,永远干不出大事来的。”

“我们这时代是铁路的时代,”李斯贝德回答,“外国人在这儿早晚都得抖起来的。”

“等玛奈弗死了,我们再看着办吧。他的病也拖不久的了。”

“他的老毛病正是他的报应,……呃,我要上奥当斯家去了。”

“好,你去吧,”华莱丽回答说,“替我把艺术家找来!三年工夫进不了一尺一寸,咱们两人也够丢脸的了!文赛斯拉和亨利,我的痴情就只有两个对象。一个是为了好玩,一个是为了爱情。”

“今天你多美!”贝德过来搂着华莱丽的腰,亲了亲她的额角。

“你所有的快乐,财产,装扮,……我看了都觉得高兴。自从咱们结了姊妹那一天起,我才有了真正的生活……”

“等一下,你这个雌老虎!”华莱丽笑着说,“你的披肩歪着呢……教了你三年,还不会用披肩,亏你还想当于洛元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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