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哨线

二

第二天，连长吩咐着弟兄们：都须各自准备得好好的，只等上面的命令一下来，马上就得出发上前线。

弟兄们都在兵舍中等待着。吃过了早饭，又吃过了午饭，出发的命令还没有看见传下来。王大炮他有些儿忍不住了：

队伍又迅速地转过了好几个村庄。路上，荒凉得差不多同原始时代一样。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物。老百姓的屋子里全空的，有好一些已经完全倒塌下来了；要不然就只有一团乌黑的痕迹。这，大约是老百姓们在临行的时候下着很大的决心的表示呢。没有了丝毫的东西悬挂在他们的心坎里，走起路来是多么的畅快啊！

队伍前进一步，赵得胜的心儿就要疼痛一回；那许多弟兄们的脚步儿，都象是踏在他赵得胜一个人的心上。他差不多些儿要晕倒下来了。

连长不准他的假，班长又叫他不要开小差，妈病着写信来叫他回去，……他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儿，越加弄得四分五裂了。

越走越热，太阳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弟兄们的头上流下来，流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

赵得胜听见连长说或者还有可以不出发的希望，他的心中立刻就活动了许多，他又将那张请长假的纸条从干粮袋里拿出来了，他准备再求班长给他递上去。

赵得胜一吓，又连忙战战兢兢地把那只拿纸条儿的手缩了回来。带着可怜的，惊惶失措的目光，朝右面的李海三望了一眼。

要不是李海三压制他一下，王大炮简直就想在这兵舍里造起反来。

背上背的简直是一盆火。无论是军毯、弹带、干粮袋、水壶……都象变做了一大堆烧红了的柴炭，而且越驮越重了。王大炮浑身是汗，象落汤鸡似的，他的口里不住地哇啦哇啦地乱叫着。他骂骂天，又骂骂地，青烟一阵一阵地从他的内心里熏出来，他恨不得把整个水壶都吞到他的肚里去。

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没有看见传下来出发的命令，天气已经渐渐地热得令人难熬了。兵舍里一股一股的臭气蒸发出来，弟兄们尽都感受着一阵阵恶心和头痛。汗也涔涔地流下来，衣服都象给浸湿在水里。

看看的，又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弟兄们都白白地给关在兵舍里一个整日。

王班长他们仍旧还是那么快活地和弟兄们谈谈笑笑。

旷野里渐渐地荒凉起来了，老远老远地还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迹。偶然有一两只丧家的猫犬，从稻田荒冢里钻了出来，随即便惊惶失措地向没有人踪的地方飞跑着。

忽然，在第五天的一个大清早，大约是旅司令部已经打听到敌人都去远了的原故吧，传了一个立即出发的命令下来：“着全旅动员，迅速地向敌方搜索进展！”

天，没有一丝儿云。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弟兄们的脚步扬起来，黄雾般的，象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

大家又都七七八八地争论了一番，出发不出发谁也没有方法能肯定。王大炮急的满兵舍乱跳起来。赵得胜他老是愁眉皱眼地不说一句话。

地上也热热的发了烫，脚心踏在上面要不赶快地提起来，就有些刺辣辣的难熬。飞尘也越来越厚了，粘住着人们的有汗的脸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张开口来舒气。

在队伍的行动中，赵得胜的心里，他比死了爹妈还要难过。乌七八糟的，他真想就在这队伍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时眯着眼睛瞅瞅王班长：王班长简直象有上天堂般那样地快活，他的心里更加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人家谁都没有他赵得胜的出身苦，人家谁都是快乐的。只有他，他的父亲，他的牛，……他抛下了老娘和妻子，他跑出来当兵的唯一目的是要替父亲报仇雪恨，作个把大小的官儿回去吐气扬眉的。现在，不料弄了两三年了，他还是只能够当一个小兵。他的心里这才完全地明白了，当兵原并不是他的路儿啊！不但不能做官报仇，甚至于有时候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悔不该出来当兵的！所以，他越看见人家快乐和不住地叫他做小憨子时，他的心中就越加感到痛苦。他原来并不是什么小憨子啦。

又大约是因为怕的中敌人的“诱兵计”，所以将全旅人分做三路向敌方逼近包围。第一第二两团担任左右翼，一齐很急速地出动。第三团和旅部从中路缓缓地追上来，务使敌人无法用计，统统都落入到这包围里面，杀得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到正午，太阳简直烧得弟兄们无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晕倒下来。口中吐出许多雪样的唾沫，一直到面颜灰白，完全停歇了他们的呼吸为止。

其他的弟兄们也都是一样，面部都挂上了异常愤怒的表情。虽然连长和排长都来告诉过他们了：“只等上面一有不必出发了的命令下来时，就可以放你们走出兵舍。”但他们都仍旧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的。

一直到临睡的时候，王大炮他还象有些不服气似的。

一切都配备好了，出发时，太阳也已经渐渐地出了山。

“老王，你还急着要出发吗？开心呀！”李海三朝他笑着说。王大炮便一声不响地跑上去将李海三的水壶也抢着喝光了。

“班，班长！假如真的不再出发的话，我，我要求你老人家……”

“是呀！这时候还没有命令下来。”又有一个附和着。

“我操他的祖宗！难道不出发了吗？”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热死人啊！”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硬将老子们坐禁闭！老子，老子，要依老子在特务连的脾气！……”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老子……”

“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依你的？”

“急什么啊！”李海三接着：“不出发不好吗？操你们的哥哥，你们都那么欢喜当炮灰的！”

“天哪！”

“你看！他们宁肯这样下决心地扫数跟着别人一同走，倒不愿留在这儿长住着。这就完全是为了那么些个原因啊！”李海三时常很郑重地，偷偷地指着沿路所见到的各种情形，一样一样地告诉给王大炮听。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你！”

“不是那么说的啊！李副班长。”第六班的一个兵士说。“要是真不出发了那才好呢。这样要走不走的，多难熬啊！出又不许你出去，老要你守在这臭熏熏的兵舍里。”

“不出发？小憨子！哪有那样好的事情啊！”李海三微笑地安慰了他一句。

好容易才有命令下来：教停住在一个比较阴凉的小山底下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