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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家庭

从过去传到我们手里的一切制度里面,在今日再没象家庭那样的紊乱与出轨的了。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的情爱,原可成为最大的幸福之源之一,但事实上,如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十分之九是双方都感到苦恼的来源,百分之九十九是至少双方之中的一方感到苦恼的原因。造成我们这时代的不快乐的原因当然不一,但最深刻的一种是家庭未能予人以基本的快慰。成人若要和自己的儿女维持一种快乐的关系,或给予他们一种快乐的生活,必得对为人父母的问题深思熟虑一番,然后贤明地开始行动。家庭的间题太广大了,本书只能把它涉及幸福的部分加以讨论。而且即在这个部分内,我们也得固定讨论的范围,就是我们所说的改善,必须在个人的权力以内而无须改变社会组织。

当然,这是把题目限制得非常狭小了,因为今日的家庭苦恼,原因是极繁复的,有心理的,有经济的,有社会的,有教育的,有政治的。以社会上的优裕阶级来说,有两个原因使女人觉得为人父母是一件比从前沉重得多的担负。这两个原因是:一方面是单身女子的能够自力谋生,一方面是仆役的服务远不如前。在古老的日子,女人的结婚是处女生活难以挨受所促成的。那时一个少女不得不在经济上仰给于父母,随后再仰给于心中不甚乐意的兄弟。她没有事情可以消磨日子,在家宅以外毫无自由可以享受。她既没机会也没倾向作性的探险,她深信婚姻以外的性行为都是罪孽。要是她不顾一切的防御,受着什么狡狯的男子诱惑而丧失了贞操,那末她的境况就可怜到极点。高斯密斯在题作《韦克斐特的副牧师》的小说中把这种情景描写得非常真切:

能遮饰她罪孽的方法,

能到处替它遮羞的,

能使她的情夫忏悔,而

使他中心哀痛的,

——唯有一死。

这些纠纷主要是属于经济的,另一桩几乎同样严重的纠纷也是属于这个性质。我是指因大都市的人口密集而引起的居住困难。在中世纪,城市和今日的乡村同样的空旷。现在儿童还唱着那支老歌:

保禄尖塔上立着一株树,

无数的苹果摇呀摇,

伦敦城里小娃娃,

拿着拐杖跑来就把苹果敲,

敲下苹果翻篱笆,

一跑直跑到伦敦桥。

看到了这些烦恼以后,还能对生产率的低落感到惊异么?在全部人口上生产率降低的程度,已显示不久人口将要趋于减缩,但富裕阶级早已超过这个程度,不独一个国家如此,并且实际上所有最文明的国家都是如此。关于富裕阶级的生产率,没有多少统计可以应用,但从我们上面提及的约翰·爱林的著作内,可以征引两件事实。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二年间,斯托克霍姆的职业妇女的生产量,只及全部人口生产量的三分之一,而美国惠斯莱大学的四千毕业生中,在一八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间生产的儿童总数不过三千,但为阻止现在的人口减缩,应当有毫无夭殇的八千儿童。毫无疑问,白人的文明有一个奇怪的特征,就是越是吸收这种文明的男女,越是不生育。最文明的人最不生育,最不文明的人最多生育;两者之间还有许多等级。现在西方各国最聪明的一部分人正在死亡的路上。不到多少年以后,全部的西方民族要大为减少,除非从文明较逊的地域内移民去补充。而一当移民获得了所在国的文明时,也要比较减少生育。具有这种特征的文明显然是不稳固的;除非这文明能在数量上繁殖,它迟早要被另一种文明所替代,而在此替代的文明里面,做父母的冲动一定保存得相当强烈,足以阻止人口减退。

父母之乐的最初的根源是双重的。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肉体的一部分能够永久,使它的生命在肉体的其余部分死灭之后延长下去,而这一部分将来可能以同样方式再延长一部分的生命,由是使细胞永生。另一方面有一种权力与温情的混合感。新的生物是无助的,做父母的自有一种冲动要去帮助他,这冲动不但满足了父母对儿童之爱,抑且满足了父母对权力之爱。只要婴儿尚在无助的状态,你对他表示的情爱就不能免除自私的成分,因为你的天性是要保护你自己的容易受伤的部分的。但在儿童年纪很小时代,父母的权力之爱,和希望儿女得益的欲念就发生了冲突,因为控制儿童的权力,在某限度内是自然之理,而儿童在各方面学会独立也是愈早愈妙的事,可是这对于父母爱权力的冲动就不愉快了。有些父母从来不觉察这种冲突,永远专制下去,直到儿童反叛为止。然而有些父母明明觉察,以致永远受着冲突的情绪磨折。他们做父母的快乐就在这冲突里断送了。当你对儿童百般爱护以后,竟发觉他们长大起来完全不是父母所希望的样子,那时你势必有屈辱之感。你要他成为军人,他偏成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或象托尔斯泰一般,人家要他成为和平主义者,他偏投入了百人团。但难题并不限于这些较晚的发展。你去喂一个已能自己饮食的孩子,那末你是把权力之爱放在孩子的幸福之上了,虽你本意不过想减少他麻烦。假如你使他太警觉地注意危险,那你可能暗中希望他依赖你。假如你给予他露骨的情爱而期待着回报,那你大概想用感情来抓住他。在大大小小无数的方式之下,父母的占有冲动常使他们入于歧途,除非他们非常谨慎或心地非常纯洁。现代的父母,知道了这些危险,有时在管理儿童上失去了自信,以致对儿童的效果反不如他们犯着自然的错误时来得好;因为最能引起儿童心理烦虑的,莫如大人的缺乏把握和自信。所以与其小心谨慎,毋宁心地纯洁。父母若是真正顾到儿女的幸福甚于自己对儿女的威权的话,就用不到任何精神分析的教科书才能知道何者当做,何者不当做,单是冲动便能把他们导入正路。而在这个情形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从头至尾都和谐的,既不会使孩子反抗,也不致使父母失望。但要达到这一步,父母方面必须一开始便尊重儿女的个性,——且这尊重不当单单是一种伦理的或智识的原则,并当加以深刻的体验,使它几乎成为一种神秘的信念,方能完全排除占有和压迫的欲望。当然这样的一种态度不独宜于对待子女,即在婚姻中,友谊中,也一样的重要,虽然在友谊中比较容易办到。在一个良好的社会里,人群之间应当普遍地建立一种政治关系,不过这是一种极其遥远的希望,决不能引颈以待。但这一类的慈爱,需要既如是其普遍,至少在涉及儿童的场合应该促其实现,因为儿童是无助的,因为他们以幼小和娇弱之故受到俗人轻视。

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变更,是民主思想普遍蔓延的一个特殊的例子。父母不敢再相信自己真有权利反对儿女,儿女不再觉得应当尊敬父母。服从的德性从前是天经地义,现在变得陈腐了,而这是应当的。精神分析使有教育的父母惴惴不安,唯恐不由自主的伤害了孩子。假如他们亲吻孩子,可能种下奥地帕斯症结;假如不亲吻,可能引起孩子的妒火。假如他们命令孩子做什么事情,可能种下犯罪意识;不命令吧,孩子又要习染父母认为不良的习惯。当他们看见幼儿吮吸大拇指时,他们引伸出无数可怕的解释,但他们仿徨失措,不知怎样去阻止他。素来威势十足的父母身分,变得畏怯、不安,充满着良心上的疑惑。古老的、单纯的快乐丧失了,同时:由于单身女子的获得自由,女子在决意做母亲的时光,得准备比从前作更多的牺牲。在这等情形之下,审慎周详的母亲对子女要求太少,任意使性的母亲对子女要求太多。前者抑压着情爱而变得羞怯,后者想为那不得不割弃的欢乐在儿女身上找补偿。在前一种情形内,儿女闹着情爱的饥荒,在后一种情形内,儿女的情爱受着过度的刺激。总而言之,在无论何种情势之下,总没有家庭在最完满的情状中所能提供的,单纯而自然的幸福。

然而这种范围广大的经济问题不是我所欲讨论的对象,我们的题目只是:此时此地个人能有什么作为去觅取幸福。当我们涉及今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的心理纠葛时,难题就近了。而这类心理纠葛实是民主主义所引起的难题的一部分。从前有主人和奴隶之分:主人决定应做之事,在大体上是喜欢他们的奴隶的,既然奴隶能够供给他们幸福。奴隶可能憎恨他们的主人,不过这种例子并不象民主理论所臆想的那末普遍。但即使他们恨主人,主人可并不觉察,无论如何主人是快乐的。民主理论获得大众拥护的时候,所有这些情形就不同了:一向服从的奴隶不再服从了;一向对自己的权利深信不疑的主人,变得迟疑不决了。摩擦于以发生,双方都失去了幸福。我并不把这些说话来攻击民主主义,因为上述的纠纷在任何重要的过渡时代都免不了。但在过渡尚在进行的期间,对妨害社会幸福的事实掉首不顾,确是毫无用处的。

当一个人丢开了现下的环境,来单独观察人类天性时,我想一定能发见做父母这件事,在心理上是能够使人获得最大而最持久的幸福的。当然,这在女人方面比在男人方面更其真切,但对男人的真切,也远过于现代化多数人士所想象的程度。天伦之乐是现代以前的全部文学所公认的。希古巴对于儿女要比对丈夫关切得多;玛克特夫对儿女也比对妻子更重视。在《旧约》里,男女双方都极热心的要传留后裔,在中国和日本,这种精神一直保持到今日。大家说这种欲望是由祖先崇拜来的。但我认为事实正相反,就是祖先崇拜是人类重视血统延续的反映。和我们前此所述的职业妇女相反,生男育女的冲动一定非常强烈,否则决没有人肯作必要的牺牲去满足生育冲动。以我个人来说,我觉得做父母的快乐大于我所曾经历的任何快乐。我相信,当环境诱使男人或女人割弃这种快乐时,必然留下一种非常深刻的需要不曾满足,而这又产生一种愤懑与骚乱,其原因往往无法知道。要在此世幸福,尤其在青春消逝之后,一个人必须觉得自己不单单是一个岁月无多的孤立的人,而是生命之流的一部分——它是从最初的细胞出发,一直奔向不可知的深远的前程的。这若当作一种用固定的字句来申说的有意识的情操,那末它当然是极端文明而智慧的世界观,但若当作一种渺茫的本能的情绪,那末它是原始的,自然的,正和极端文明相反。一个人而能有什么伟大卓越的成就,使他留名于千秋万世之后的,自然能靠着他的工作来满足生命持续的感觉,但那般并无奇材异能的男女,唯一的安慰就只有凭藉儿女一法。凡是让生育冲动萎缩的人,已把自己和生命的长流分离,而且冒着生命枯涸之险。对他们,除非特别超脱之辈,死亡就是结束一切。在他们以后的世界与他们不复关涉,因此他们觉得所作所为都是一片空虚而无足重轻。对于有着儿孙,并且用自然的情爱爱着他们的男女,将来是重要的,不但在伦理上或幻想上觉得重要,抑且自然地本能地觉得重要。且若一个人能把兴趣扩张到自身之外,定还能把他的兴致扩张到更远。如亚伯拉罕那样,他将快慰地想到他的种子将来是去承受福地的,即使要等多少代以后才能实现;他将因这种念头而感到满足。而且由于这等感觉,他才不致再有空虚之感把他所有的情绪变得迟钝。

家庭的基础当然是靠父母对亲生子女的特殊感觉,异于父母之间相互的感觉,也异于对别的儿童的感觉。固然有些父母很少或竟毫无慈爱之情,也有些女子能对旁人的儿女感到如对自己的一般强烈的情爱。虽然如此,大部分总是父母的情爱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为一个正常的人对自己的孩子感有的,而对一切旁人都没有的。这宗情绪是我们从动物的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在这一点上,弗洛伊特的观点似乎不曾充分顾到生物学上的现象,因为你只要观察一头为母的动物怎样对待它的幼儿,就可发见它对它们的态度,和它对着有性关系的雄性动物,是完全属于两种的。而这种差别,一样见于人类,虽形式上略有变更,程度也不象动物那么显著。假如不是为了这特种的情绪,那末把家庭当作制度看时,几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因为孩子大可以付托给专家照顾。然而以事实论,父母对子女的特殊情爱(只要父母的本能发展健全),确于父母与子女双方都有重大的价值。在子女方面说,父母的情爱比任何旁的情爱都更可恃。你的朋友为了你的优点而爱你;你的爱人为了你的魅力而爱你;假如优点或魅力消失了,朋友和爱人便可跟着不见。但在患难的时候,父母却是最可信赖的人,在病中,甚至在遭受社会唾弃的时光,假如父母真有至性的话。当我们为了自己的长处而受人钦佩时,我们都是觉得快乐的,但我们之中多数心里很谦虚,会觉得这样的钦佩是不可靠的。父母的爱我们,是为了我们是他们的子女,而这是一个无可变更的事实,所以我们觉得他们比谁都可靠。在万事顺利时,这可能显得无足重轻,但在潦倒失意时,那就给你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一种安慰和庇护。

在西方每个国家内,世俗的道学家们竭力用着激励和感伤性来对付这个问题。一方面,他们说儿女的数量是上帝的意志,所以每对夫妇的责任是尽量生育,不问生下来的子女将来能否享有健康与幸福。另一方面,教士们唱着高调,颂扬母性的圣洁的欢乐,以为一个患病与贫苦的大家庭是幸福之源。政府再来谆谆劝告,说相当数量的炮灰是必要的,因为倘没有充分的人口留下来给毁灭,所有这些精巧奇妙的毁灭械器又如何能有适当的运用?奇怪的是,当父母的即使承认这些论据可应用于旁人,但一朝应用到自己身上时就装聋了。教士和爱国主义者的心理学完全走错了路。教士只有能用地狱之火来威吓人的时候才会成功,但现在只剩少数人把这威吓当真了。一切不到这个程度的威吓,决计不能在一件如是属于私人性质的事情上控制人的行为。至于政府,它的论据实在太残酷了。人们曾同意由别人去供给炮灰,但决不高兴想到自己的儿子将来派此用场。因此,政府所能采取的唯一的办法,是保留穷人的愚昧,但这种努力,据统计所示,除了西方各国最落后的地方以外,遭受完全的失败。很少男人或女人会抱着公共责任的念头而生育子女,即使真有什么公共责任存在。当男女生育时,或是因为相信子女能增加他们的幸福,或是因为不知道怎样避免生育。这后面的理由至今还有很大的作用,但它的力量已经在很快的减退下去。教会也好,政府也好,不论它们如何措置,总不能阻止这减退的继续。所以倘白种人要存活下去,就得使做父母这件事重新能予父母以幸福。

在此情形中,现代的少女却并不认为死是唯一的出路了。假如受过教育,她不难谋得优裕的生计,因此毋需顾虑父母的意见。自从父母对女儿丧失了经济威权以后,就不大敢表示他们道德上的反对;去埋怨一个不愿听受埋怨的人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目前职业界中的未婚女子,只消有着中人的姿色和中人的聪明,在她没有生儿育女的欲望的期间,尽可享受一种完全愉快的生活。但若儿女的欲望战胜了她时,她就不得不去结婚,同时丧失她的职业。她的生活水准也要比她一向习惯的降低,因为丈夫的收入可能并不比她前此所赚的为多,而他却需要维持一个家庭,不象她从前只消维持一个单身的女子。过惯独立生活之后,再要去问别人需索必不可少的零钱,在她是非常烦恼的。为了这许多理由,这一类的女人往往迟疑着,不敢贸然尝试为父母的滋味。

在一切人与人的关系上,要单方面快乐是容易的,要双方都幸福就难了。狱卒可能以监守囚犯为乐,雇主可能以殴击雇员为乐;统治者可能以铁腕统治臣民为乐,老式的父亲一定以夏楚交加的灌输儿子道德为乐。然而这些都是单方面的乐趣,在另一方面看,情形就不愉快了。我们已感到这些片面的乐趣不能令人满足,我们相信人与人间良好的关系应当使双方满足。这特别适用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结果是,父母从子女身上得到的乐趣远比从前为少,子女从父母身上感到的苦恼也远比从前为少。我不以为父母在子女身上得到的乐趣比从前少真是有何理由,虽然目前事实如此。我也不以为有何理由使父母不能加增子女的幸福。但象现代社会所追求的一切均等关系一般,这需要一种相当的敏感与温柔,相当的尊敬别人的个性,那是普通生活中的好斗性所决不鼓励的。我们可用两个观点来考虑这父母之乐,第一从它生物的要素上讲,第二从父母以平等态度对付儿女以后所能产生的快乐来讲。

圣保禄的尖塔是没有了,圣保禄和伦敦桥中间的篱垣也不知何时拆掉了。象儿歌里所说的伦敦小娃娃的乐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但并不很久以前,大群的人口还住在乡下。那时城市并不十分大;出城容易,就在城内找些附有园子的住屋也很平常。目前,英国的城市居民和乡居的比较之下占着压倒的多数。在美国,畸形状态还没如此厉害,但在日趋严重。如伦敦,纽约一流的都市,幅员辽阔,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出城。住在城里的人通常只能以一个楼而为满足,当然那是连一寸的土地都接触不到的,一般细于财力的人只能局促于极小的空间。倘有年幼的儿童,在一层楼上过活是很不舒服的。没有房间给他们玩,也没有房间好让父母远离他们的喧扰。因此职业界的人一天天的住到近郊去。替儿童着想,这无疑是很好的,但大人的生活更加辛苦了,他在家里的作用也因奔波之故而大为减少。

回到本书的主题上来,在现代社会里要获得做父母的完满的乐趣,必须深切地感到前此所讲的对儿童的敬意。这样的人才毋须把权力之爱苦恼地抑压下去,也毋需害怕象专制的父母一般,当儿女自由独立之白感到悲苦的失望。他所能感到的欢乐,必远过于专制的父母在对儿女的威权上所能感到的。因为情爱经温柔把一切趋于专制的倾向洗刷干净之后,能给人一种更美妙更甜蜜的欢悦,更能把粗糙的日常生活点铁成金般炼做神秘的欢乐,那种情绪,在一个奋斗着、挣扎着、想在此动荡不定的世界上维持他的优势的人,是万万梦想不到的。

倘若一个女子不顾一切而竟自下水的话,那末和前儿代的女人比较之下,她将遇到一个新的恼人的问题,即是难以找到适当的仆役。于是她不得不关在家里,亲自去做无数乏味的工作,和她的能力与所受的训练完全不相称的琐事,或若她不亲自动手的话,又为了呵责不称职的仆役而弄坏心情。至于对儿童的物质上的照顾,她若肯费心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又必觉得把孩子交给仆人或保姆是件危险的事,甚至最简单的清洁与卫生的照料也不能交给旁人,除非有力量雇一个受过学校训练的保姆。肩荷着一大堆琐事而不致很快地丧失她所有的爱娇和四分之三的聪明,那她真是大幸了。这样的女子往往单为亲操家政之故,在丈夫眼中变得可厌,在孩子眼中显得可僧。黄昏时,丈夫从公事房回来,唠叨着一天的烦恼的女人是一个厌物,不这样唠叨的女人是一个糊涂虫。至于对儿女的关系,她为了要有儿女而作的牺牲永远印在头脑里,以致她几乎一定会向孩子要求过分的酬报,同时关心琐事的习惯使她过事张皇,心地狭小。这是她不得不受的损害之中的最严重的:就是因为尽了家庭责任而丧失了一家之爱;要是她不管家事而保持着快乐与爱娇,家人们也许倒会爱她。

我对于做父母的情绪虽如此重视,但我决不象普通人一样,从而主张为母的应当尽可能亲自照顾子女的一切。这一类的习俗之见,在当年关于抚育儿女之事茫无所知,而只靠年老的把不科学的陈法传给青年人的时代,是适用的。抚育儿童之事,现在有一大部分在唯有在专门学院作过专门研究的人才做得好。但这个道理,仅在儿童教育内相当于时下所谓的“教育”的那一部分,才得到大众承认。人家决不期望一个母亲去教她的儿子微积分,不问她怎样的爱他。在书本教授的范围内,大家公认儿童从一个专家去学比从一个外行的母亲学来得好。但在照顾儿童的许多别的部门内,这一点尚未获得公认,因为那些部门所需要的经验尚未被人公认。无疑的,某些事情是由母亲做更好,但孩子越长大,由别人做来更好的事情就越加多。假如这个原则被人接受的话,做母亲的便可省却许多恼人的工作,因为她们在这方面全然外行。一个有专门技能的女子,最好即在做了母亲以后仍能自由运用她的专门技能,这样她和社会才两受其益。在怀孕的最后儿月和哺乳期间,她或者不能如此做,但一个九个月以上的婴儿,不当再成为他母亲职业活动的障碍。但逢社会要求一个母亲为儿子作无理的牺牲时,这为母的倘不是一个非常的人,就将希望从孩子身上获得分外的补偿。凡习俗称为自我牺牲的母亲,在大多数的情形中,对她的孩子总是异乎寻常的自私,因为做父母这件事的所以重要,是由于它是人生的一个要素,若把它当作整个人生看时,就不能令人满足了,而不满足的父母很可能是感情上贪得无厌的父母。所以为子女和母亲双方的利益计,母性不当使她和一切旁的兴趣与事业绝缘。如果她对于抚育儿童真有什么宏愿,并具有充分的智识能把自己的孩子管理很适当,那末,她的技能应该有更广大的运用,她应该专门去抚育有一组可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内的儿童。当然,一般的父母,只要履行了国家最低的要求,都可自由发表他们的意见,说他们的儿童应如何教养,由何人教养,只消指定的人有资格负此责任。但决不可有一种成见,要求每个母亲都得亲自去做别个女子能做得更好的事情。对着孩子手足无措的母亲(而这是很多的),当毫不迟疑的把孩子交给一般宜于做这种事情而受过必要训练的女子。没有一种天赐的本能把如何抚养儿童的事情教给女人,而超过了某种限度的殷勤又是占有欲的烟幕,许多儿童,在心理上都是被为母的无知与感伤的管教弄坏的。父亲素来被认为不必对子女多操心的,可是子女之乐于爱父亲正如乐于爱母亲一样。将来,母亲与子女的关系当一步一步的类似今日的父亲,必如是,女人的生活才能从不必要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必如是,儿童才能在精神和肉体的看护方面,受到日有增进的科学知识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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