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

十六

碧云陷入夏的诱惑网中，是在六月廿三日以前，所以萧的死耗传来时，也不见什么感动。

母亲来了，在西关租了一家月租四十元的洋房子，度她们的近似幸福的生活了。她每天下半天只形式的到后方办事处坐一二十分钟后，便跟夏主任出来，同乘汽车入大公司，进戏院，上酒楼，开旅馆，差不多每天夜里都是过了十二点才回来。她在家的时候只是睡觉，醒来便数数钞票。

过了好一会。

过了中秋节，×军第三师的师长出缺，夏调升第三师师长了。这个消息传来时，夏本人虽然欢喜，但还赶不上碧云。

碧云看见他那样冷漠的态度，真想从他的肩膀上咬下一块肉来。

夏骇了一跳，但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他的平静的状态。因为他是师长，同时又是博士，觉得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亚洲大酒楼三楼第24号特等房里，碧云以不平的语气诘问夏师长。

听见夏说到跳舞，她就觉得有块重石压在胸头般。近来夏的态度不如从前热烈了，有时候好几晚看不见他。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便不客气地说到跳舞场去了。责他不该常常跑到那个无聊的地方去，他便说，“我们做官的人，社交是很要紧的。军长，部长们要你陪他们去，你敢不去么？”

从前夏装Chaplin的样子给她看时她定笑得流出眼泪来。今晚上无论如何无气力去笑了。她只低着头吁了一口气。

“那是你的，不是我俩间的，常看见你肚子痛，我固然为你难过，但是这种痛苦我是没有方法替你代的。一般说夫妻同体，但这是精神上的话。实在的身体是各为各……”

“那我不能管。怎么可以拿他们来和我们比呢？他们是天生天养，像一般的动植物。我们是超等动物，人生人养的。”

“那你还是主张不行结婚礼么？”

“那你说出来看看。”他擦着短须，频频点头。

“贫苦民众的小孩子们怎样养长大的呢？”

“结婚礼？”他略迟疑一会，“那是很容易的问题，什么时候不可以？等我由B海口回来商量吧。”

“比爱更重要的？在男女间有比爱更重要的么？”他又歪了歪头，伸出一根指头去尽擦他的人中上的日本式短须。

“有了小孩子会妨碍你么？”

“是的，我觉得这是形式，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全赖爱的结合。”

“接着我们有和暖的家庭生活。”

“我说的那些话浅近或有之，无聊则未必。好啊，你说呀，你说出来看。……你是不是身体有病？”

“我的生活快赶得上姊姊的了。”她想到这里，自然地微笑起来。

“我们间的爱要藉他人的力量来维持的么？”

“我们的结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

“当然有啊！”

“当然啊。要去接事，第三师在那块地方驻防。”

“并不是别的，就是我的身体……”

“姊姊还是旅长夫人，我呢？……”

“妨碍倒没有什么妨碍，不过有了小孩子后，我俩的恋爱生活就告终了。”

“商量？”她黯然地说。因为想详细地说明白自己的痛苦去引起对手的怜爱，她极忍耐着一切，不然她真想哭起来，痛骂他的那样无关心的态度了。

“可惜你不会跳舞，不然开祝贺会的那晚上，我要和你一同跳。”他又一翻身起来，歪着头，做Chaplin的姿势给她看。

“军部里有重要会议，开完了会议，他们又提议要在我宣誓就职的那一天晚上，替我开一个祝贺会，——在S大旅舍龙凤厅开跳舞大会。”夏说到这里，张开双手，下面的双脚彼一伸此一缩的装出跳舞的姿势来给她看。随后又翻一翻身，便乘势走过来搂着碧云的颈项。

“你该喜欢吧。你往后要在花旗银行多存些款留给你这个小孩子，最好送到纽约去存贮，在香港上海银行还不算十分靠得住，因为我们不久就要收回万恶的租界了！我们预先替这个小东西取个名吧。以后送款到帝国主义银行存，就用他的名字好了。我想‘阿美’这个名字很不错，男女都可通用，你是美国毕业回来的博士，他或她将来也定要到美国去留学，我们的款又存在美帝国主义的银行里……”

“你才是在说傻话呢！”她恨恨地注视他。

“你怎么这样快就怀了孕？”夏的指头不擦人中上的短须，伸到头上去搔剪成陆军装的短发了。

“你怎么此刻时候才来？”

“你在说傻话！……真的你有身孕？”

“你会跳舞么？”

“你不要尽说那些浅薄无聊的话了！你听我说来吗！”她的声音有点高辣了。

“你下星期就要到B海口去了么？”

“但是我还没有钱送存帝国主义银行啊。”

“但是我们决定共同生活后，也该有一次向社会宣布。”

“但是我们不该这样早就有小孩子。”

“为什么不高兴？我回来迟了，不高兴么？”他又忙走过来从她的背上搂着她。

“不是要藉他人的力量来维持我们间的爱。你整天地说爱，爱，爱，但你不知道我俩间还有比爱更重要的。……”

“不是真的，我好意思说我有了小孩子么？快满四个月了，你还会看错么？”碧云说到这里，快要流眼泪了。

“不商量怎么办呢？”

“不。……我像有小孩子了。”

“……”碧云很不乐意的摇了摇头。

“那些空话都不要说了。我只问你，我俩在什么时候举行结婚礼？肚子大了不行结婚礼，我那有面目见人呢？”

“……”夏一刻没有话说。他胸里只在盘算，自己到海口去后，军需科的人员要如何调动，对于部下的团长，营长们要如何敷衍，对军长总指挥等上司要如何逢迎。

“我的母亲说，在你赴B市以前，要确切的给她一个答复，什么时候和我举行结婚礼？”碧云啜泣着说。

“……”他像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话。他只看见几个阿拉伯数字在他眼前跳舞：

$360000

$3600000

$36000000

他想就有这些也还不够，要有$360000000后，才马马糊糊可以出来唱唱高调，发表些建设的计划吧。但只能发表而已，至能否实现自己是懒理的。

他的幻想给她的哭声惊醒了。

“你在哭么？有身孕算得什么一回事呢？有了钱，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

听见他的这句话，碧云痛哭起来了。

“你不说明白什么时候和我结婚，我只好，……只好死了。我那还有……面目……见人！”

夏师长听见她说死才吃惊。他想，自己原是完全没有意思和她结婚的。一个个都来要求结婚，那每月都要举行婚礼了，这岂不是笑话。他又想，要碧云才这样蠢得可怜。不过她说有了小孩子，这层到该原谅她的。哄哄她吧，答应带她到B海口去就是了。

“不要哭了。刚才和你说几句笑话，你就认真起来。我们一路到B海口去吧，在省城来不及准备了，到B地后马上举行吧。”

他重复地劝慰了她几次，也紧紧地搂抱着她，不问是唇，不问是颊，不问是鼻，不问是目，他只狂热地向她脸上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