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直解在线阅读

资治通鉴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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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

太宗皇帝,名世民,高祖第二子。年十八劝高祖起义晋阳,削平群盗,代隋而有天下。初封为秦王,后高祖以其功大,遂立为太子,因传位焉。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

原文

贞观元年正月,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繇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直解

此时高祖自称太上皇,传位太宗。太宗即位,改年号为贞观。贞观元年正月,太宗大宴群臣,乐工承应,奏《秦王破阵之乐》。太宗与群臣说道:“朕往时为秦王,蒙父皇委任,得专征伐,往往以身先士卒,摧破强敌,故民间有秦王破阵的歌曲。今因而润色,以为乐章,用一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舞,虽发扬蹈厉,不似文德之雍容,然实用此以取天下,今日功业繇此成就,何敢忘其所自。故制为乐舞,庶使后世观者,知朕创业之艰难也。”那时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进说:“陛下以神武定海内,削平祸乱,弘济苍生,区区文德,岂足比拟。”太宗面折他说:“天下方乱,戡定固须用武,王业既成,持守尤当用文,文武两件,不可偏废,而时变不同,故或用武,或用文,各随其时耳,非有轻重于其间也。卿乃谓文不及武,岂天下独可以武治乎!这话差矣。”于是封德彝自知失言,叩头谢罪。自古说文武并用,长久之术,如天道阴阳一般,春夏虽阳气用事,然未尝无阴,秋冬虽阴气用事,然未尝无阳,二者相济而后不偏。故陆贾对汉高帝说:“马上得之,岂可以马上治之。”夫戡乱之时,固宜用武,亦必济之以文;守成之时,固宜用文,亦必济之以武。昔成康之世,治定功成,而周、召二公,犹惓惓以克之长虑,守成者不可不深思也。

原文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上以选人多诈冒资荫,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胄奏:“据法应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对曰:“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执法,朕复何忧!”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直解

大理少卿,是掌法之官。太宗以刑狱至重,掌法贵于得人,乃选择群臣之中,见兵部郎中戴胄居官忠清公直,堪为法司,遂擢用他为大理寺少卿。此时士人选官者,多诈冒恩荫,滥授爵级,太宗深恶其弊。乃降敕禁革,凡官员诈冒者,准令自首免罪,不首者论死。未及几时,遂有犯诈冒事觉者,太宗就要拿去杀了。戴胄奏言:“诈冒官爵者,据法止该流徙远方,罪不该死。”太宗怒说:“卿所言者虽是法,但朕已有敕旨,信不可失,今卿要守法,岂可使朕失信乎?”戴胄答说:“敕书失信是小事,法令失信是大事。盖敕书之颁,出于一时之喜怒,喜则从轻,怒则从重,不可为常;至于法令一定,喜不可得而减,怒不可得而加,乃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确乎其不可移者也。陛下恶选官诈冒者多,激于一时之怒,故要杀之,既而知非正法,复断之以本等罪名,此乃忍一时之小忿,而存国家之大信,所失者小,所全者大也,岂可任情而废法,乃为不失信乎!”太宗感悟,因褒美之说:“朕所忧者,常恐行法不当,人心不服,卿能执法如此,则轻重不得那移,小民知所遵守,朕复何忧!”戴胄自为大理,凡太宗用刑有不当处,前后犯言谏争,言如涌泉,一无所隐,太宗鉴其忠直,所言都允从之。自是法令画一,天下刑狱悉归平允,无有冤枉之民焉。于此可见戴胄能持正守法,而不挠于人主之威,太宗能虚己受言,而不泥于已成之说,君明臣直,两得之矣。但国法固所当重,而王言亦不可轻,惟详审于制法之初,使法立而可守,慎重于申命之日,使令出而惟行,则有法以为整齐之具,有敕以寓鼓舞之权,固有交相为用,而不相悖者,何至有偏废之患哉!此议法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予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直解

太宗以致治在得贤,而贤人或伏于下僚,或遗于草野,朝廷不能尽知,乃诏朝臣各举所知,以备简用。尝命右仆射封德彝着他举荐贤才,他只应承了,终无所举。太宗问其故,德彝对说:“臣非不尽心访求,但一时未有奇才可应诏命者耳。”太宗责他说:“人的才能,各有所长,君子用人,就如用器皿一般,大的大用,小的小用,各取所长,岂可苛求责备?且天之生贤,何代无之,一世之才,自足以供一世之用,古来致治之主,都赖贤臣,岂是从异代假借来用?也只取于当世而已。今正患自家识见浅陋,不能知贤,何可尽诬一世之人,以为无贤可举乎!”于是德彝羞愧而退。尝观贤不肖之相引,各以其类,故惟贤然后能知贤,亦惟贤而后能举贤。德彝本邪佞小人,何可以此望之!盖小人不乐进贤,其情有三:忌其形己之短,是一件;恶其不为己之党,是二件;恐其以正直触忤人主,为己之累,是三件。至于不知而不举,此其罪犹薄也。然则知人之难,又何以责于封德彝哉!可见人主之明尤在辨奸,奸之远而贤者进矣。

原文

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悟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及政事得失。

直解

太宗因评论弓矢,而有感于治道。一日,对太子少师萧瑀说:“朕自少喜好弓矢,尝挑选好弓十数,收藏爱惜,自谓材干坚劲,造作精工,无以复加。近日取出以示弓匠,弓匠看了,乃说这十数张弓都不是美材。朕问其故,弓匠对说:‘弓之好歹,全以木心为主,木心正直,则脉理皆直,而发箭亦直。若木心不直,则根本之地,先已不正,那脉络纹理,都一顺偏邪去了,纵然筋胶缠束,极其坚劲,终是发箭歪邪,难以中的,如何叫做好弓?’朕闻其言,方才觉悟,我向者辨认弓矢徒识其粗,未识其精也。夫朕以弓矢平定天下,弓乃手中常用之物,于其邪正好歹,辨识犹未能尽,况于天下这等广阔,民情世务,这等繁冗,以朕一人之身,耳岂能尽闻,目岂能尽见乎!”乃命京朝五品以上官员,分为班次,在于中书内省,轮日直宿,时常引至御前,问以治道,凡闾阎小民,或衣食不足,或赋役不均,一一问其疾苦,朝廷政事,某件所行者是,某件所行者非,一一问其得失,盖惟恐幽隐细微的去处,识见不到易致过差,故虚心博访如此。夫工人所论者弓矢,而太宗遂有悟于治道,于此见至理可触类而旁通,人君当随事以致察。故周武王因刀剑而作省躬之铭,齐桓公因斫轮而得读书之喻,皆善观物理者也。然以太宗之明敏,能因识弓未尽,悟义理之无穷,而不能因木心不直之言,悟讽谏之有在,则信乎听言察理之难矣。

原文

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灼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美,朕不取也。”

直解

太宗时有一人上书,请斥去朝臣之邪佞者,太宗问说:“今朝臣邪佞的是谁?”其人对说:“臣伏在草泽,岂能明知朝臣中那个是邪佞,只在陛下自察。愿陛下与群臣谈论间,或假做恼怒,试看众人如何。那执守理法,不屈意以狥上之怒的,便是直臣,若畏雷霆之威,不敢执奏,而阿顺旨意的,便是佞臣,这辨之也不难。”太宗说道:“譬之流水,君是源头,臣是流派,水之清浊,都在源头出处,若本源浑浊,乃要末流清澈,不可得矣。今阳怒以试群臣,是君自为诈也,又何以责臣下,使去诈佞而为正直乎!朕方要推赤心置人腹中,以至诚治天下,彼此都无猜疑才好。尝见前代帝王,如魏武帝之流,好用权谋诡诈、小小术数接遇臣下的,以为此非王道,常窃羞耻而不为。今你这试佞的计策,虽是巧妙,朕却自有个荡荡平平的道理,不依此行也。”按太宗此言,深得为君之大体。夫君德贵明不贵察,明生于诚,其效至于不忍欺,察生于疑,其弊至于无所容,盖其相去远矣。是以自古哲王,冕旒蔽目而视不下于带,黈纩塞耳而听不属于垣,凡以养诚心而存大体也。不然,则耳目所及,其能几何?而天下大奸,必有遗于权数之外者矣。太宗至诚一语,实万世御臣之法。

原文

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曰:“纣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得天下虽同,失人心则异。”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盖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瑀谢不及。

直解

修字,解作长字。太宗尝与侍臣评论前代兴亡之繇,说道:“周家享国八百余年,秦传至二世而亡,运祚长短,何不同如此。”太子少师萧瑀答说:“国运之修短,系于人心之得失。周之时,商纣无道,毒痡四海,武王吊民伐罪,为天下除害,故人心归之。秦之时,周命未改,六国相安,本无可灭之罪,始皇恃其强暴,因而殄灭宗周,吞并六国,大失人心。其得天下虽同,安人心则异,所以周享国之长,而秦享国之短也。”太宗说:“公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夫周与秦虽同以征伐得天下,然周得天下之后,却能增修仁义,而德泽有加;秦得天下之后,乃益崇尚诈力,而残刻愈甚。是其得天下虽同,其守天下则异,所以运有修短不同,实繇于此。盖守天下与取天下不同,取天下者时当戡定祸乱,容可兼用智力,稍违事理,及得天下而守之时当整饬太平,则宜纯用仁义。于道理不可不顺,周逆取而顺守之,故其享国也长;秦既以逆取之,又以逆守之,欲享国之长,岂可得乎?”萧瑀闻言大服,顿首称谢,自谓识见不能到此也。按周秦修短之论,萧瑀固为失之,太宗亦未为得也。盖周武顺天应人,固不可谓之逆取,而始皇以不道取天下,亦岂能以顺守之?二说胥失之矣!窃谓周之立国,谟烈之贻,所以佑启者远,世德之求,所以继述者善,四友十乱之臣,所以辅佐者良是以祖孙一德,臣主一心,享国久长,有繇然也。秦尚法律而弃诗书,疏扶苏而宠胡亥,逐拂士而任斯、高,父子君臣,同恶相济如此,岂能久乎?论周、秦者,宜于此合而观之始得。

原文

魏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侍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异乎?”对曰:“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上说,赐绢五百匹。

直解

良臣,是能称其职,不负委任的。忠臣,是能尽其心,不避诛戮的。魏徵既谏太宗以君臣之间,宜尽诚相与,不当存形迹,太宗悔悟,于是魏徵再拜说道:“臣幸得奉事陛下,遭遇圣明,愿只使臣做个良臣,莫使臣做忠臣。”太宗问说:“忠臣、良臣都是一般,有何分别?”魏徵对说:“这两样臣都好,只是遭遇不同,却关系人主的明暗、国家的治乱。如唐虞之时,稷契、皋陶,遇尧、舜圣明,君臣同心,可否相济,臣安守职业,君坐致治平,四海推戴,万世传颂,共享尊荣之福,这便叫做良臣。夏、商之时,龙逄、比干,遇桀、纣昏暴,不忍坐视,欲行匡正,当面辩折,当廷谏诤,以致忤旨触怒,身受诛戮之惨,而无救于国之败亡,这便叫做忠臣。良臣上下俱受其福,忠臣上下俱受其祸,所以但愿为良臣,不愿为忠臣也。”于是太宗喜悦,赐绢五百匹以褒宠之。观魏徵此言,非不知忠良之一道,盖以意主于警动人君,使省身克己,立于无过之地,虚己受人,不违廷诤之言,则人臣无忠义之名,国家亦何至有危亡之祸乎?若人臣之义,事不避难,为忠为良,随所遇而安之,又何择焉!然观稷契、皋陶,身勤其职,而利在国家,名归主上,龙逄、比干,无补于国之亡,益显其君之过,而身享其名,则知为良臣者,乃其本心,而为忠臣者,非其得已也,又岂可以忠、良过于分别,议魏徵之言哉!

原文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闻规谏。尝谓公卿曰:“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惜尽言!”

直解

太宗为人,神采英毅可畏,群臣有事入奏,望见他颜色者,都恐怖仓皇,举止失措。太宗晓的如此,后来每见人奏事,必霁威严,降辞色,屈意假借,以开导引诱,求闻规谏之言,其务尽下情如此。尝与公卿大臣说道:“人之面貌不能自见,必资明镜,乃见其形;君之过失,不能自知,必待忠臣,乃知其过。设使为君者,自矜才智,不纳忠言,为臣者,阿意逢迎,惟知顺旨,将见主骄国乱,为君者必不能保其社稷,君既失国,为臣者岂能独保其身家!就以隋家观之,如内史侍郎虞世基等,因炀帝恶闻直言,曲意奉承,极其卑谄,只图谀悦取容,保全富贵,及宇文化及作乱,炀帝被弑,世基等一并就诛,此时身且不保,富贵安在?公等在今日莫说朝廷清明,可以相安无事,宜以隋之君臣为鉴,凡朕所行的政事,某件停当,某件差错,务要一一尽言,无所吝惜,庶乎在朕得知其过,在公等得尽其忠,君臣始相保,岂不美哉!”夫人臣莫不愿忠,而言每难于自尽者,惟恐犯颜色、触忌讳而已。今既假之以辞色,而导之使谏,又申之以鉴戒,而劝之使忠,则小臣不萌畏罪之心,而大臣不怀持禄之念,国家之福,莫大于此。若太宗者,真可以为万世人君之法矣。

原文

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财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以下,宜体朕此意。”繇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以节俭倡率群下的事。太宗尝对公卿大臣说道:“昔日大禹为司空时,用许多人力,凿山通道,以疏治洪水,劳民亦甚矣,然而民皆欢忻趋事,无有毁谤怨讟者,盖知禹不是为自己的事,诚以那时洪水滔天,必须疏凿然后民得安居粒食,要与百姓每同其利,故人都知道劳我乃是利我,所以虽劳而不怨也。秦始皇营造阿房等宫,其用民力,也不过是凿山治水这等劳苦,然而民皆怨愤离叛者,盖秦皇不是为百姓,只为自己要广大宫室,乃至竭民财力,不恤天下之困穷,以侈一人之居处,所以民不堪命而怨叛也。夫宫室、衣服,件件要靡丽珍奇,人情谁不愿欲?但一人之身,居处用度,所需几何,但取适体便了。若纵其情欲而不知止极,为琼宫瑶台,则必为锦衣玉衣。为锦衣玉食,则必极声色玩好。内荡其心志,外竭其财力,民心怨叛,而危亡立至矣,此秦之往事可鉴者也。朕尝欲营造一殿,估计财用,都已完备,便可兴工,因鉴于秦事,不欲启此祸端,即时停止。凡尔王侯公卿以下,各宜体悉朕这防患的意思,务要屏绝靡丽,斥远珍奇,以赞成节俭之治,不可相与骄奢而自纵也。”太宗谕公卿如此,自是以后,君臣上下,悉事俭约,二十年间,海内风俗尽变而为素朴。所穿衣服,惟用布帛,绝无锦绣,民知樽节,物力自然有余,那官府帑藏,与民间私蓄,公私所在,无有不丰富给足者,此节俭倡率之效也。昔汉文帝惜十家之产,基址既成,而一台不筑,今太宗亦鉴秦人之敝,财用既具,而一殿不营,盖樽节于一身者甚小,而功利之及一世者甚大,窒遏一时之欲者甚微,而培养数百年之根本者甚著,愿治之主,宜知所务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直解

西域,即今西番地方。受赇,是贪赃的官吏。太宗一日问于侍臣说道:“吾闻西域国中有贩宝的胡人,得了宝珠,恐怕收藏不密,乃剖开自己的身子,将珠藏在里面,有此事乎?”侍臣答说:“诚有此传闻之言。”太宗说:“今人闻说此事,无不笑其愚者,说他止知爱珠而不知爱惜性命也。以我看来,世之为官吏者,因接受赃私,而触犯刑法,为帝王者,因纵恣奢欲,而丧亡国家,其见小利而不顾大害,比之贾胡剖身藏珠,岂不同一可笑乎!”谏议大夫魏徵答说:“陛下此言,比方最为切当。臣闻昔者鲁哀公曾与孔子说道:‘人有性好遗忘者,一日搬家,将他妻撇下了,也不记得,其好忘一至于此。’孔子答说:‘这还未甚,更有甚于此者,如桀、纣之荒淫暴虐,至于丧身而不悟,是将自家的身子也忘记了。’则那徙宅忘妻者,又何足怪乎!桀、纣之忘身,甚于徙宅忘妻,正如陛下所言帝王徇奢欲而亡国,无异于剖身藏珠者也。”太宗嘉纳其言说:“公所言者良是,朕与公等同有国家之责,当时常照管此身,尽心竭力,交相辅导,务期保身保国,庶免为后人所讥笑焉!”夫人虽至愚,未有不爱其身者,虽至狂惑,未有忘其身者。惟此心一为奢欲所诱,使人贪冒而无忌,流荡而失归,故剖身不足以喻其愚,亡妻不足以比其惑也。惟夫明主研几于未动,窒欲于未萌,远伐性之斧斤,防迷心之鸩毒,是以常敬畏,则常保爱,常警惕,则常不忘,身享尊荣之体,国被太平之福也。君天下者,尚其念之。

原文

鸿胪卿郑元使突厥还,言于上曰:“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过三年。”上然之。群臣多劝上乘间击突厥。上曰:“新与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灾,不仁;乘人之危取胜,不武。纵使其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太宗以诚信待夷狄的意思。此是北虏突厥衰乱,十五部皆叛,又值饥荒,鸿胪卿郑元出使突厥回返,对太宗说道:“戎狄之俗,不食五谷,专恃羊马为生,故其兴衰,只看那羊马如何。羊马蕃盛,是他兴的时候;羊马消耗,是他衰的时候。今见突厥国中,人民饥馁,羊马瘦损,这正是他衰弱将亡的证验,算来不过三年,必为我擒。”太宗道他说的是。朝中群臣,因此多劝太宗趁这时候,出兵击破突厥。太宗说:“王者之待夷狄,当以至诚,不可见小利而失大信。今我初与突厥盟誓,不相攻击,他既不来犯我,乃无故兴兵,背了盟约,便是不信;他国中人饥畜瘦,这是天灾,所当悯恤,今乃幸其如此,遂因以为利,便是不仁;他有将亡之兆,这等危急,我乃乘其危而击之,纵能取胜,不过欺他衰弱,非我兵力能制其死命也,便是不武。今莫以他羊马一时稍损,便谓可击,就使种类部落都已离叛,羊马等畜,无复存留,朕终不出兵击他。盖王者之师,声罪致讨,今突厥不曾犯边,有何罪恶可指为名,必待其背盟侵犯,自取灭亡,然后兴师以讨其罪,岂不名正言顺,堂堂乎为帝王之义举哉!”太宗此言,深得中国之大体,使外夷闻之,亦当心服,边将知之,不敢邀功,此所以终能雪耻除凶,致颉利之请朝,而贻边境无穷之利也。

原文

二年,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直解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说道:“自古帝王有明哲者,有昏暗者,却是何为而明,何为而暗?”魏徵答说:“君德之昏明,系于下情之通塞。明君公耳目于天下,而兼听众人之言,所以闻见广博,而日进于聪明;昏君寄耳目于嬖幸,而偏信一人之言,所以聪明壅蔽,而遂流于昏暗。昔者帝尧虚怀访治,下问小民,故当时恃险不服,如有苗那样的叛国,随即上闻,而不能逃征讨之师;舜明四方之目,达四方之聪,故当时蠹国害民,如共工、鲧、兜那样的凶人,随即败露,而不能免放殛之罪。这是兼听则明的证验。秦二世偏信赵高,群臣莫敢言事,遂成望夷宫弑逆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纳了东魏叛臣侯景,自取台城饥死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为盗贼不足忧,后宇文化及引兵犯御,尚自不知,卒死于彭城西阁之下。这是偏信则暗的证验。以此观之,人君之患,全在偏听,若能兼听群言,广纳众善,则耳目众多,那嬖倖之臣,不得专权擅宠,以壅蔽人主之聪明,而凡民情休戚,国事安危,件件得以上闻矣。”太宗以其所言深切治体,遂称美而嘉纳之。大抵君德固以兼听为明,而兼听尤以虚心为本。所谓虚者,高明广大,无一物以遮隔之,如太虚然,乃所谓虚也。间之以嗜欲则非虚,参之以意见则非虚。人君平日,必须讲学穷理,诚意正心,以预养其静虚之体,然后本源澄澈,而视听不淆。不然,中无受善之地,而外饰兼听之名,虽发言盈庭,何益于治哉!此明主所当留意也。

原文

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君臣相警戒的说话。太宗一日对侍从等官说:“常人只说为天子的,以一人居天下之上,极其尊崇,凡事皆得自繇,无所畏惧忌惮。朕的意思却不是这等,盖天子上奉皇天,下临群臣,顶戴的便是皇天,无一处不鉴临,我何敢不畏惧!环列的便是群臣,无一人不瞻仰,我何敢不敬惮!每思君德或未尽修,庶政或未尽举,上莫逃于鉴观,下莫掩于瞻视,兢兢业业,戒谨恐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尚恐怕所行或悖天理,不合皇天之意,或拂人情不副众人之望,获罪于上下而不自知,殊未尝无所畏惮也。”魏徵对说:“人君为治,最患恃其尊贵,上不畏天之谴责,下不惮人之非议,以致骄奢纵逸无所不为。今陛下上畏皇天,下惮群臣,如此敬慎,天下自然太平,诚致治之要也。但人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愿陛下常存兢兢业业的心,日慎一日,到久后时,亦如今日,则天常眷佑,人常爱戴,这等才好。毋使倦心一萌,渐不克终,以负今日之言也。”按太宗这段说话,与大禹告帝舜儆戒之谟相同,不独寻常人主,当置于座右,盖自古聪明圣哲之君,益多儆惧忧危之意。其德愈盛,其心愈下,其业愈广,其意愈谦,其时虽无虞,其自视常若天怒人怨,而危亡之立至者,此二帝三王所以长治久安,而万世称隆也。若桀纣狂愚,谓人莫己若,谓天不足畏,遂以一人纵于民上,自取灭亡,为后世笑。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原文

颉利表请入朝,上谓侍臣曰:“曏者突厥之强,控弦百万,凭陵中夏,用是骄恣以失其民。今自请入朝,非困穷,肯如是乎?朕闻之,且喜且惧。何则?突厥衰则边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他日亦将如突厥,能无惧乎!卿曹宜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也。”

直解

此时突厥颉利可汗以部落多叛,要内附中国,乃上表请求入朝。太宗与侍臣说道:“向日突厥强盛的时节,他部下挽弓骑射之卒,约有一百万人,凭恃其众,欺陵我中国,意得志满,因此骄纵,残害十五部落,大失众心。今自求归附,非其众叛亲离,力困势穷,安肯降顺如此。朕闻此事,又且欢喜,又且警惧。所以欢喜为何?盖边境不安,全是此虏为害,今突厥衰弱,不来侵犯,则边境小民,得以安宁矣,岂不可喜!所以警惧为何?盖突厥失民,繇于骄恣无道所致,朕或行政失道,他日民心背叛,国势衰微,也将与突厥今日一般,岂不甚为可惧乎!卿等宜体朕此意,凡朕有识见不周,举动不一的去处,须要苦言极谏,以助朕之不及,不可缄默自全,陷朕于失道之地也。”大抵人主抚有天下,莫不喜盛强而惧衰弱。然衰弱之形,每伏于盛强之日,故人能惧祸于已然,而不能惧祸于未然也。唯圣王忧深而虑远,早见而豫图,当盛即忧其衰,处强即虑其弱,是以兢业常存,而盛强可常保也。《易经》有示危者,保其安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太宗因突厥入朝而惧,其意实本于此。

原文

太常少卿祖孝孙,作唐雅乐。上曰:“礼乐者,盖圣人缘物以设教耳,治之隆替,岂繇于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乐也!”上曰:“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繇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具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

直解

《伴侣曲》、《玉树后庭花》,都是乐曲名。初,唐高祖命太常少卿祖孝孙定乐律,孝孙以为梁、陈之音多吴、楚,周、齐之音多胡、夷,于是斟酌南北,考以古声,为有唐一代之正乐,叫做雅乐,至是奏之。太宗因与群臣议论说:“自古圣人治定制礼,功成作乐,不过托之仪文器数,以制人之情,宣人之和,设行教化而已,若论政治之隆盛衰替,岂繇于此?”御史大夫杜淹说:“近代齐后主将亡,作《伴侣曲》,陈后主将亡,作《玉树后庭花》,这两般歌曲,其声音凄切,正所谓亡国之声哀以思,那时行路的人听得,也都悲哀流涕,可见乐音有邪正,而人心之哀乐随之,如何说治之隆替不繇于此?”太宗说:“你这话不是。盖乐的声音能感动人,故喜乐的人听得便喜,悲忧的人听得便悲,这悲与喜乃在人心,不在于乐。你说齐、陈二曲,能使行路悲泣,盖以国之将亡,其政暴乱,那百姓每愁苦无聊,心里先自悲切,所以一闻乐声便不觉悲痛耳。如今这两般歌曲都在,朕试取来奏与你每听,看你每悲也不悲?可见哀乐只在人心,不繇于乐也。”尚书右丞魏徵进说:“古人有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这是说礼乐自有个本原,那玉帛、钟鼓,乃仪文器数之末,未可便叫做礼乐,可见乐只在人心和乐,不在声音,诚如圣谕。”这太宗、魏徵之言,诚为探本之论。自古说:“至乐无声,而天下和。”又云:“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而天地之和应之,此乐之所繇起也。”向使宽政缓刑,轻徭薄赋,四海之内,欢欣鼓舞而颂声作,天下之乐,莫大于此。不然,则虽日奏以咸英韶頀,亦何补于治哉!世儒不达,而拘拘于累黍尺度之间,以求所谓十二律者,陋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岁再赦,善人喑哑。夫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故朕即位以来,不欲数赦,恐小人恃之轻犯宪章故也。”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慎重赦宥的事。喑哑是忿气不得伸说。稂莠,是害苗的草。太宗一日与侍臣说道:“赦宥罪过,固是朝廷旷荡之恩,但刑法之设,本为禁治小人,保安君子,若颁放诏赦,则为恶者得以脱网,良善者不免受害,此乃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也。纵有时而赦,亦只可偶一行之,设使一年之间,两次放赦,则小人得志横行,而良善之人,吞声忍气,就如喑哑的一般,有屈而不得伸矣。岂非君子之人不幸乎?盖君子之有小人,就如嘉谷之有稂莠,治田者必锄去稂莠,那田苗才得茂盛,若留着稂莠,则草盛苗荒,反为嘉谷之害矣。治百姓者,必须除去奸恶,那良民始得安生,若释放有罪,则强欺弱,众暴寡,反为良民之贼矣。所以朕自即位初年大赦之后,至今以来,不欲频数放赦,正恐小人恃有此恩典,以为脱罪之地,遂恣行暴横,轻犯刑章,则赦宥愈频,犯法者愈众,不但君子以为不幸,便是那为恶的,也无所惩创改悔,亦非小人之福也,朕所以不欲数赦者为此。”按《舜典》有云:“眚灾肆赦。”盖言人有过误不幸而犯罪者,则放赦之,其余不概赦也。后世大赦之令,不问罪之大小,情之轻重,一概赦除,甚至著以为令,国有大庆则赦,行大礼则赦,失议赦之本意矣。却不知恩可以矜愚民,不可以惠奸宄,令可以权一时,不可以为常制。执此以议赦,则法既不弛,恩又不滥,自然刑清而民服矣,何至以赦为禁哉!

原文

上曰:“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之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直解

两株树其干与枝连合为一,叫做连理木。太宗说:“近见群臣屡上表章,称贺祥瑞,盖见一希有之物,遂以为治世之征也。然治莫如尧舜,乱莫如桀纣。若为君者能寡欲省费,使天下百姓每饱暖安乐,就是那时无一件祥瑞,也不妨为尧舜;若纵欲广费,使天下百姓每忧愁怨恨,就是那时遍天下尽皆祥瑞,也不免为桀纣。且如后魏之世,处处都产连理的木与白色的雉鸡,瑞物极多,当时吏人只把连理木当柴焚烧,烹煮那白雉而食之,其瑞物之多如此。然此时窃据分争,生民涂炭,岂是至治之世?可见世之治乱,不系于祥瑞之有无,则今日纵有祥瑞,何必称贺?”史臣因记那时曾有白鹊结构窝巢在寝殿上,其巢两个合而为一,有合欢之形,又两头大,中间小,恰似那乐器中腰鼓的模样,左右侍臣都说道:“世间少有白鹊,又少有合欢之巢,今在寝殿,实为祥瑞,理当称贺。”太宗说:“我尝笑隋炀帝酷好祥瑞,其时卫尉高德儒遂指野鸟为鸾以欺之,君愚臣谄,卒以亡国。夫国之祥瑞,在于得贤。尧、舜得岳牧、元凯,故成唐虞之治;桀、纣有龙逄、比干而不能用,故丧夏商之业。人君得贤才是可贺的事,若一鹊之奇,一巢之异,何关于国而称贺哉!”遂令撒毁其巢,纵放那鹊于野外,以示不尚祥瑞之意。按太宗瑞在得贤一言,可谓超世之见。盖天之生贤不数,君之求贤甚难。得,则政事理,百姓安,而天下治平;不得,则政事隳,百姓困,而天下扰乱。贤才之得不得,关天下之治乱,这才是真正的祥瑞。然非人主有知人之明,则得者未必贤,贤者未必得,譬之指菌为芝,视麟为怪,其失远矣,此又不可不知。

原文

突厥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上曰:“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边塞乎!”

直解

太宗时,突厥颉利拥兵犯边,朝中群臣,或请修葺古时所筑的长城,发民丁乘守沿边屯堡亭障,以备虏寇。太宗说:“今突厥国中,盛夏降霜,六畜多死,灾异相因。其酋颉利,不务恐惧修省,以德禳灾,乃更为暴虐,日甚一日,又与其亲族突利可汗内相攻伐,此其灭亡近在朝夕,岂能久存?朕方选将厉兵,乘此天亡之时,为你每灭此残虏扫清沙漠之地,使华夷一家永无边患,又何用重劳民力,远修边塞乎!”这是太宗审时度势,自信其兵力足以制之,故其言如此。若论守国御夷之道,则修城垣、乘障塞,乃其先务。故周平狁,城彼朔方,诗人美之;秦筑长城,虽毒民于一时,而使匈奴不敢南向,万世得因以为利。此乃中国之备,不因夷狄之盛衰以为兴废者也,筹边者宜留心焉。

原文

十月,上以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征入朝,谕以“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祖尚拜谢而出,既而悔之,辞以疾。上遣杜如晦等谕旨,祖尚固辞。上大怒曰:“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命斩于朝堂,寻悔之。他日,与侍臣论齐文宣帝何如人。魏徵对曰:“文宣狂暴,然人与之争事,理屈则从之。”上曰:“然。曏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繇此言之,不如文宣矣!”命复其官荫。徵容貌不逾中人,而有胆略,善回人主意,每犯颜苦谏,或逢上怒盛,徵神色不移,上亦为之霁威。

直解

贞观二年十月,太宗以交趾边郡兼领诸蛮州,非文武全才,不能镇抚,遍求其人,得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堪任此职,遂征召他入朝,亲谕他说:“交趾地方,久不得人,须卿往彼镇压抚安之。”祖尚领命,拜谢而出,既而自悔,不欲行,推说有疾去不得。太宗必欲他去,遣廷臣杜如晦等宣谕旨意,祖尚再三左辞,终不肯行。太宗大怒说:“君为臣纲,随其所使,无不从命,才是政体。今我要使一人,而人不听命,后将何以治人!”遂斩卢祖尚于朝堂,以警戒百官,少顷又复追悔,已无及矣。一日,与侍臣论北齐文宣帝是何等人主。魏徵答说:“文宣帝贪酒嗜杀,虽是个狂暴之君,然事有不可,臣下或与他争辩,若自己理屈,便肯听从。如青州长史魏恺改光州不行,以其辩说有理,竟不加罪,这一节也可取。”太宗说:“委的是如此,朕因此自反,往时卢祖尚违命不肯行,虽失人臣之义,然其罪不至死,朕遽杀之,未免太暴,繇此言之,朕似不如文宣矣!”遂命复卢祖尚原官与恩荫,以示悔过之义焉,从魏徵之说也。魏徵的容貌,虽不过与寻常人一般,而有胆气才略,善转回人主的意思,每每触犯颜色,苦心谏诤,或遇太宗怒盛,群臣震恐,魏徵神色不变,举止自若,太宗亦往往为之霁止威严以从之。此虽魏徵回天之力,而从谏弗咈,则太宗之明达,尤常情所难也。然人臣事主,贵于有忠爱之实意,积至诚以感动之,则虽刚暴昏暗之主,亦未有不可以理喻者,况明哲如太宗者乎!尝考魏徵本传,言其忠谏恳至,尝劝太宗力行仁义,以君不及尧舜为耻,则其忠爱之诚,孚于上者久矣。岂徒以其有胆略而已乎?故人君以从谏为圣,事君以勿欺为本。

原文

上曰:“为朕养民,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品以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直解

都督,是唐时各路总管官名,如今之巡抚都御史。刺史,是唐时各州太守官名,如今之知府。太宗说:“国以民为本,为朕惠养斯民,使之得以安生乐业者,唯在各路都督与各州刺史。这两样官,职在宣布朝廷恩德,督察守宰,最为紧要,故朕尝记录其姓名于便殿屏风上,坐卧观览,时加察访,得其在官所行的事迹,或善或恶,都各填注于本官名下以备将来,恶者罢黜之,善者升用之,使有所劝戒。至于县令之职,于百姓尤为亲近,得其人,则一县百姓都受其福,不得其人,则一县百姓都受其害,尤不可不慎加简择。”于是命内外五品以上官,各将平日所知,其才力操守堪为县令的,俱列其名,奏闻朝廷,以备选授。这一段,是记太宗慎重民牧的意思。《书》曰:“德唯善政,政在养民。”又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然天子端居九重之中,爱民虽切,其势不能独治,须要方面守令之官,宣德布化,然后治功可成。太宗深察治本,用心于选贤养民如此,又定为制,凡都督、刺史,皆天子临轩册授,受命之日对便殿,赐衣物,所以宠任责成者,可谓至矣。贞观之治岂偶致哉!

原文

三年三月,上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广求贤,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直解

仆射,是官名。初唐置尚书省,有尚书令,总理六尚书之事,有左右仆射为之佐,又有左右丞分理其事。其后以太宗曾为尚书令,遂不设此官,但以仆射为省长,即宰相之职也。贞观三年三月,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说道:“宰相之职,莫大于进贤,卿等为仆射,事当急其大者,必广询博访,求得真贤,随其才能,授以职任,乃为称职。近闻卿等身亲细务,听受辞讼,至于每日勤劳,应给不暇,安能从容咨访,助朕求贤乎!”于是敕令六部尚书,凡一应琐细事务,俱属左右丞分理,惟军国大事,应当奏闻的,乃关白仆射,听其处分。太宗之意,盖欲使房、杜二人,事简而心专,庶能求贤以图治也。盖百官之职,在于任事,宰相之职,在于任人,故人君择一相,宰相择庶官,而后天下之事可不劳而举。不然,一人之才力有限,天下之事务无穷,虽日劳心焦思,身亲辞讼而遍听之,何益于治哉!太宗可谓知治体矣。

原文

玄龄明达政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至于台阁规模,皆二人所定。上每与玄龄谋事,必曰:“非如晦不能决。”及如晦至,卒用玄龄之策。盖玄龄善谋,如晦能断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国,故唐世称贤相者,推房、杜焉。

直解

这一段,是因太宗属任宰相,遂并记房、杜之相业如此。房玄龄之为人,才学兼备,既明达百官庶吏之事,又能以文学济之,蚤夜孜孜,尽心为国,惟恐天下或有一物不得其所。故用法则宽厚而和平,待人又虚心而能恕。闻人有善,便如自己有的一般。不以求备之心取人,而苛责其所不能;不以一己之长拒人,而沮绝其所可用。每与杜如晦引拔士类,使人之同升,其心汲汲然,常如有所不及。至于台阁中政事规模,亦皆二人相与裁定,以为一代之章程焉。是时太宗每与玄龄谋议政事,必说道:“所谋虽善,然非如晦,不能断决。”及如晦到来,相与裁议,又竟用玄龄所谋之策。盖玄龄性资明敏,善于图谋,如晦性资刚果,善于断决故也。二人谋断,彼此相资,契合无间,同心协力,以徇国家,故能举贤任能,弼成贞观之治。唐时称贤相者,必推重于房、杜焉。古语说:中臣以身事君,上臣以人事君。盖以身事君者,所及有限,以人事君者,所及无穷。今观房、杜之所为,庶几乎休休之臣,是以保我子孙黎民者矣。然非太宗亲信之笃,委任之专,何以得行其志哉!故太宗任相,不以躬亲细务为能,而惟以求贤为先。房、杜为相,不以同心徇国为足,而尤以进贤为务。此万世为君、为相者之所当法也。

原文

四月,上御太极殿,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故事,凡军国大事,则中书舍人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中书令省审之,给事中、黄门侍郎驳正之。上始申明旧制,繇是鲜有败事。

直解

中书省、门下省都是唐时宰相衙门。舍人,是中书省属官。侍郎,是中书省佐贰官。令,是中书省长官。给事中,是门下省属官。黄门侍郎,是门下省佐贰官。贞观三年四月,太宗御太极殿,谕侍臣说道:“国家建立宰相,设中书省,掌佐天子执大政,凡制册诏敕,皆属其宣署申复。设门下省掌出纳帝命,凡国家之务,皆与中书参总。此两省乃机务紧要之司,诏敕如有不稳便处,都该辩论执奏方为称职。近来两省官,惟见阿旨顺从,不闻一言违异,夫宰相若但奉行诏敕文书而已,则凡人谁不能做,何必选择贤才而任之乎!”于是中书令房玄龄等皆顿首谢罪。两省相传故事,凡遇军国大事,有关系难裁决的,则中书省先令舍人各执所见以判断之,因各佥署其名于所断之后,谓之五花判事,盖以其言之者非一人,参错而不齐也。众舍人判讫,中书侍郎至中书令都省览审察一过,酌其是非以为取舍,犹恐中间还有差失,仍行于门下省,令给事中至黄门侍郎,次第参详驳正,然后施行。这规矩已久废了,太宗始申明之,使一一都照旧行,繇是事皆停当,少有差谬者。盖天下之事,非一人智力所能周,故天子委之宰相,宰相参之僚属,不以往复为烦,不以异同为病,然后众思毕集,而庶政惟和。后世庸暗之主,令惟主于必行,柔佞之臣,心惟在于保位,是以有顺从而无匡弼,讳过失而惮改更,几何而不败天下之事哉!太宗此举,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原文

茌平马周,客游长安,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六月,以旱,诏文武官极言得失。何武人不学,不知所言,周代之陈便宜二十余条。上怪其能,以问何。对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马周为臣具草耳。”上即召之。未至,遣使督促者数辈。及谒见,与语甚悦,令直门下省,寻除监察御史,奉使称旨。上以常何为知人,赐绢三百匹。

直解

茌平,是县名,即今山东东昌府茌平县。太宗时,茌平人马周,有奇才,以贫贱不修细行,为人所轻,乃感激西行,客游于京师,先投见中郎将常何,馆于其家。贞观三年六月,太宗因旱灾,诏令文武百官各上本极言时政的得失,以图修省。常何是个武官,平日未尝学问,不知有何事可说,乃央托马周代笔。马周就替他做个本稿,条陈时政便宜,可以弭灾者凡二十余件,都是当世切务,凿凿可行的。太宗看了这本,疑怪说:“常何怎么会做得这本,必是有人代笔。”乃面问常何,常何从实对说:“这本非臣所能作,乃臣之门客马周替臣具稿耳。”太宗即时宣马周入见,未到间,连差了几起人去催促他,其欲见之急如此。及来到朝见,太宗亲与之谈论,见他应对明敏,甚喜其才,就命他直宿于门下省,以待顾问,不久便除授监察御史之职,差他出去巡行郡县。马周果能激浊扬清,除奸革弊,甚称合上旨。太宗越发喜他,恩眷日厚。以常何能荐马周,为有知人之明,乃赐绢三百匹以赏之。其后竟用马周为宰相,为唐初名臣,其遇合之奇如此。夫贤才之在天下,何代无之,但或阻于疏贱,而无左右之容,或失于跅弛,而乏乡曲之誉,往往困穷湮塞,莫能自见。惟明主旁搜博访,拔之于常格之外。然后可以搜罗遗佚,兴起事功。马周以一布衣,太宗偶览其文,即召见擢用,首置禁近,旋参机密,虽古之求贤于版筑、取士于屠钓者,亦何以远过哉!此所以能得天下之才,而成贞观之治也欤。

原文

十二月,突利可汗入朝,上谓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常痛心。今单于稽颡,庶几可雪前耻。”

直解

突利可汗,是北虏突厥酋长。太上皇,是太宗之父高祖。单于,即是可汗。贞观三年十二月,突利可汗慕太宗威德,举国内附,亲入京师朝见。太宗因谕侍臣说道:“先年太上皇以隋政暴虐,百姓困苦,起兵救之。那时突厥强盛,欲借他兵马以为助,不得已卑词厚礼,至为之称臣,其屈辱如此,朕常以是痛心。岂知今日我中国强盛,外夷震服,突厥君长,稽首来朝,前日称臣之耻,庶几可以洗雪矣。”

原文

壬午,靺鞨遣使入贡,上曰:“靺鞨远来,盖突厥已服之故也。昔人谓御戎无上策,朕今治安中国,而四夷自服,岂非上策乎!”

直解

靺鞨,是北狄一种,其地与突厥相邻,至是遣人到唐朝,贡献方物。太宗与群臣说道:“靺鞨地方隔远,不通中国,今乃远来朝贡者,盖突厥在四夷中,最为强盛,今已臣服,故靺鞨亦知朝廷威德,从而顺化也。昔人严尤,曾说御戎无上策,盖以夷狄非我族类,叛服不常,攻之则劳费无已,置之则时来侵犯,所以说自周、秦、汉以来,未有得上策者。若我今日,未尝劳民伤财,勤兵于远,惟务修政立事,治安中国,而四夷闻风慕义,自然相继来庭,然则专修内治,岂非御戎之上策乎!”大抵制服夷狄之道,惟在先安中国,譬如人之一身,元气充实则四肢之病自不能入也。若乃穷兵黩武,快心无用之地,斯之谓无策者矣。然推其本原,又在人主之一心。伯益所谓无怠无荒,四夷来王,盖内修外攘之大本也。

原文

三月,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直解

贞观四年三月,太宗既破灭突厥,威声远播,于是四夷酋长,都来朝于阙下,请上太宗尊号为天可汗。可汗,是虏王名号,称天可汗者,所以尊太宗也。太宗笑说:“我已做了大唐天子,统御万方,乃又下行可汗之事,为夷狄君长乎!”太宗此言,虽若不屑其请,而实有矜夸自许之意,于是群臣及四夷酋长同呼万岁称贺。自后以诏书颁赐西番北虏的酋长,都加称天可汗之号,以从其请焉。这虽是太宗抚御夷狄之权宜,然以堂堂天子之尊,而甘同虏酋之号,则陋莫甚矣。是以终唐之世,其治杂夷,至于中季,往往借夷兵以平内乱,遣宗女以嫁番虏,驯至五代,而中原之地,悉为戎马之场,皆太宗好大喜功之一念启之。故先王之制,内华外夷,正名辨类,不以夷狄乱我中国,亦不以中国变于夷狄。太宗此举,不足法也。

原文

突厥颉利可汗至长安,上御顺天楼,盛张文物引见,诏馆于太仆,厚廪食之。上皇闻擒颉利,叹曰:“汉高祖困白登,不能报;今我子能灭突厥,吾付托得人,复何忧哉!”上皇召上与贵臣十余人及诸王、妃、主置酒凌烟阁。酒酣,上皇自弹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为寿,逮夜而罢。

直解

此时突厥的部落,有两个酋长,一个是突利可汗,先已归顺唐朝,一个是颉利可汗,这一种最为强盛,不服中国。太宗命大将李靖往征之,遂擒获颉利,送至长安。太宗御顺天门楼,盛陈威仪文物,引见颉利,赦了他的罪,待以不死,命馆待他在太仆官署中,厚供廪给食用。太上皇高祖闻之擒了颉利,心中甚喜,叹息说道:“昔汉高祖一代英雄之主,被那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城中,七日方解,其后毕竟不能报复。今吾儿乃能大奋兵威,将突厥擒灭,是汉高祖所不及也。吾以天下付托与他,可谓得人矣,又何忧哉!”于是召太宗及公卿贵臣十余人,并宗室诸王、皇妃、公主,在凌烟阁上,置酒大宴,以庆成功。饮至半醉,上皇自弹琵琶,太宗离席起舞,公卿大臣都以次起来,称觞上寿。君臣欢饮,至夜方罢。盖突厥在唐初时,极其桀骜,高祖借其兵力,奉之以卑辞,太宗患其凭陵,申之以盟誓,其强如此。一旦命将出师,扫平朔漠,擒其酋长,献至阙廷,是诚不世之奇功也。父子君臣,交相庆幸,宜矣!然昔人有言,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则治定功成,正人主忧勤之日。他日虏酋请朝,太宗自谓且喜且惧,盖亦有得于警戒无虞之旨,岂徒以成功为幸哉!

原文

六月,发卒修洛阳宫以备巡幸,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以为:“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室,非今日之急务。陛下初平洛阳,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曾未十年,复加营缮,何前日恶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财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炀帝矣!”上谓玄素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役不息,亦同归于乱耳!”上叹曰:“吾思之不熟,乃至于是!”顾谓房玄龄曰:“朕以洛阳土中,朝贡道均,意欲便民,故使营之。今玄素所言诚有理,宜即为之罢役。后日或以事至洛阳,虽露居亦无伤也。”仍赐玄素彩二百匹。魏徵闻之,叹曰:“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哉!”

直解

洛阳宫是隋时旧宫。兵戈之后,百姓犹带伤残,故叫做疮痍之人。土中,是天下地土适中的去处。贞观四年六月,太宗命调发徒卒,修治洛阳旧宫,以备他日巡幸。时有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进谏说:“洛阳去京都数百里,圣驾无故必不轻出,今巡幸尚未有日期,乃预先修造此宫,恐非今日要紧的事务。窃见陛下当初平定洛阳时,恶隋氏以奢侈亡国,凡洛阳宫室宏壮侈丽者,都下令拆毁,以垂后人鉴戒。到今曾未有十年之久,乃又重新修理起来,何前日这等恶他,而今日反效其所为也!且今日财用民力,正在困穷,如何比得隋家那样富贵?陛下不思撙节爱养,乃役此疲敝疮痍之民,而踵袭亡隋的弊政,恐怕百姓财力困竭,祸乱将作又甚于炀帝之时矣!”太宗遂问玄素说:“卿说我不如隋炀帝,却比夏桀、商纣二君何如?”玄素对说:“桀、纣也只因不爱百姓,不听忠言,以至于乱,若此工役不肯停息,劳民致怨,亦将与桀、纣同归于乱耳!”太宗闻此言叹说:“我一时思虑不熟,乃至于此,是我之过也。”因回顾宰相房玄龄说:“朕以洛阳居天下之中,四方入朝进贡的人,道路均平,意欲居之,取民方便,故令营造宫室,以备巡幸。今闻玄素的言语,诚为有理,当即为之停罢工役,后日或有事要到洛阳,就在露地暂居,亦无伤也。”仍赐玄素彩帛二百匹,以赏其敢言之忠焉。比时魏徵闻之,叹息说道:“这修造事已有成命了,主上闻张公一言,即为停止,是其论事,实有回天之力,因此省了许多民财,宽了许多民力,天下人谁不受福?真可谓仁人之言哉!”盖魏徵谏主之心,与玄素相同,故不觉其嘉叹而称美之也。夫玄素肯犯颜敢谏,固是忠臣,而太宗能虚己受言,尤见盛德。观其诏令已发,工役已兴,一闻正论,即时停止,且以桀、纣、炀帝比之,不怒其言过直,而复加以厚赏。其纳谏如流,一至于此,则忠言岂有不竭,政令岂有不善者哉!传曰:“兴王赏谏臣。”太宗有焉,其兴也宜矣。

原文

上问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文帝勤于为治,每临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卫士传餐而食。虽性非仁厚,亦励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则多疑于物,事皆自决,不任群臣。天下至广,一日万机,虽复劳神苦形,岂能一一中理!群臣既知主意,唯取决受成,虽有愆违,莫敢谏争,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则不然,择天下贤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关繇宰相,审熟便安,然后奏闻。有功则赏,有罪则刑,谁敢不竭心力以修职业,何忧天下之不治乎!”因敕有司:“自今诏敕行下有未便者,皆应执奏,毋得阿从,不尽己意。”

直解

餐,是熟食。太宗一日问左仆射房玄龄、御史大夫萧瑀说道:“隋文帝是何等的人主?”二臣对说:“文帝日夜勤劳,留心治道,每临朝听政,直到过午方休,群臣自五品以上,有事奏对,都引上赐坐,与他从容议论,临朝既久,侍卫的军士,不得退散,就在殿陛之间,传递熟食以充饥,其勤如此。虽其天性刻薄,固非仁厚,却也是励精图治之君。”太宗辩说:“卿等所言,只得他好处一边,却不知他那不好处。盖文帝为人本自昏昧不明,却乃喜于间察,不明则于人情物理,既不能兼照,喜察则于群臣百姓又多所猜疑,所以事无大小都要自决,不任群臣。殊不知天下至广,一日万机,人君以一人聪明,纵使内劳精神,外苦形体,亦岂能事事合理,无少差错?群臣窥见人主意思,在于自用,也就大家推避,不肯担当,凡事唯取主上裁决,受其成命而行,虽于事理有过差处,都只推说上面的意思要如此,我辈岂敢有违,也只含糊缄默不敢明言谏争。繇是上下日隔,政事日非,至于大坏极敝,而人主不知,此隋所以二世而亡也。朕意却不如此,唯选择天下贤才,布列在百官之职,使之各尽所长,图思该干的职业。凡事俱经繇宰相,任其精审熟思,区处停当然后奏闻于上,请命而行。若是臣下之中,有任劳任事,而功绩著闻者,朝廷自有恩赏;有阿意曲法,而罪状昭彰者,朝廷自有刑罚。赏罚既明,谁敢不竭尽心力以修职业。百官既尽其任,则政事自无不理,何忧天下之不治,而至于劳心焦思,下代百司之职乎!”因敕有司:“自今诏敕行下有不稳便处,都该明白执奏,另请处分,毋得心知不便,却只阿旨曲从,不尽其意之所欲言也。”大率文帝之意,在于自用,故君骄臣谄而政日乱;太宗之意,在于任人,故君逸臣劳而政日成,此二主得失之辨也。然古之帝王,所谓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与夫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者,又岂安享无为、而一无所用其心哉!然则居敬以行简,又审治体者所当知也。

原文

上读《明堂针灸书》,云:“人五脏之系,咸附于背。”诏自今毋得笞囚背。

直解

《明堂针灸》,是医书,相传是黄帝所著。太宗一日因看此书,见上面说道:“人腹中五脏经络相为连属,其根蒂悬系的去处,都靠在背上。”因想如今有司断囚,有笞背之刑,岂不摇动脏腑,伤人性命,况应笞的人,本是轻罪,若反令致死,尤为可悯。于是诏谕所司,自今以后,一断囚人不许笞背。自太宗此令一行,而笞背之法,至今遂不复用矣。夫笞罪本非重典,似不须人主留心,只缘长民断狱之官,不能仰体德意,往往以严刑峻法,刻剥无辜,故虽鞭朴之刑,亦有极其惨痛者,盖不待丽于大辟,而民命之伤残者众矣。自非人主加意矜怜,而朝廷怀保之仁,何繇而下布乎!太宗节医经一语,而念及有司之笞背,可见刑无大小,皆在其矜恤之中,其仁至矣。厥后一岁断狱,止于二十九人,刑措之风,比隆三代,岂非其不忍人之心所致哉!

原文

诸宰相侍宴,上谓王珪曰:“卿识鉴精通,复善谈论,玄龄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谓与数子何如。”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烦治剧,众务毕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上深以为然,众亦服其确论。

直解

太宗一日宴群臣于丹霄殿,众宰相都在侍宴。太宗与侍中王珪说道:“卿平日识见鉴别精明通达,有知人之哲,且又善于谈论曲中人情,如今房玄龄以下诸臣都在此侍宴,你可将他每众人所长,悉加品题藻鉴,并说你自己的才能,比他众人何如。”王珪对说:“臣观今日执政诸臣,各有所长,类非臣愚所能及者。若孜孜汲汲,一心只在奉公报国,凡有所知者,无不竭尽心力而为之,这等样公忠,臣不及左仆射房玄龄。若才兼文武,出可以将三军、定四方,入可以相天子、理天下,这等的才略,臣不及右仆射李靖。若敷陈章奏,详细明白,出纳命令,的确允当,这等样详慎,臣不如尚书令温彦博。处烦难之事,治匆遽之务,料理有方,事事修举,这等的干才,臣不能及民部尚书戴胄。若以道事君,惟耻其君到不得尧舜的地位,献可替否,以直言谏诤为自己的责任,这等责难陈善,臣不能及尚书右丞魏徵。至于推激那污浊之流,扬显那清白之士,嫉恶如仇雠,好善如不及,欲以振纪纲、正风俗,这等的去处,以臣比之诸臣,亦似微有所长,不敢多让也。”太宗见玉珪评品诸臣,个个停当,深以其言为是。一时同列诸臣,亦心服其言,以为至当精确之论也。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观王珪所论房、魏诸臣,皆极—时妙选,唐之得人,于斯为盛。然诸臣者非隋室遗才,则建成旧党,若非遇太宗英主拔而用之,不过亡虏戮民耳,恶能各尽所长而建不世之功哉!以是知天下不患无才,患不遇主,有太宗之君,则房、魏诸臣,将接踵而至矣。千古称隆贞观政治之美,庶几成康,皆太宗知人善任之效也。

原文

上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徵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顾所行如何耳。昔黄帝征蚩尤,颛顼诛九黎,汤放桀,武王伐纣,皆能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邪!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从徵言。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帝谓群臣曰:“此魏徵劝我行仁义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见之。”

直解

这一段,是叙太宗致治之繇。蚩尤是黄帝时诸侯。九黎,是黎氏九人,颛顼时诸侯。魅,是精怪。关中,即今陕西西安府地方,乃唐时建都之处。五岭,即今两广地方。太宗初即位时,常与在廷诸臣说道:“如今经隋家大乱,方才宁静,天下之人,渐染于旧俗久矣,一旦施之以仁义教化,恐斯民未易以服从也。”那时魏徵对说:“以臣论之,殊为不然。大凡天下太平,那百姓每久处宴安,未遭患难,便都骄惰放佚,不遵礼法。骄佚,则长恶之机熟,而向善之思少,故其教之也反难。若是天下有事之后,那百姓每曾经离乱,出自水火,方且忧愁困苦,日不聊生。愁苦,则望治之情切,而思善之心起,故其化之也反易。譬如饮食一般,人不甚饥,所食多不适口,若是那饥了的人,但得些饭食,即足以克饥,岂不易为食?人不甚渴,所饮多不适口,若是那渴了的人,但得些水浆,即足以解渴,岂不易为饮?然则大乱之后,教化易兴,亦犹是也。善为治者,正宜乘此有为,岂可反以为难耶!”太宗一闻徵言,深以为是。有封德彝在旁,心中不服,说道:“自三代以来,风气日漓,天下人心,渐以浇薄讹伪,故秦继周以后不以道德化民,而专任法律,汉承秦之弊,不以纯王为治,而参以霸术,本是欲施教化,而势有不能,岂是能施教化而心反不欲耶!可见天下风俗,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人君治道,一时难仿一时。今魏徵本是书生,拘泥旧闻,不通当世之务,若信其虚谈,欲任教化,必至粉饰弥文,坏了国家实政,不可从也。”魏徵驳他说道:“治有隆污,人无今古,就是五帝三王,也只是这些百姓,不曾把世上人民都换过一番,方才施化。只是他行帝道以化民,即成帝者之功;行王道以化民,即成王者之功。只看他所行何如耳。试以其事言之,昔神农氏之衰,蚩尤强暴,黄帝举兵征之;少昊氏之衰,九黎乱德,颛顼举兵诛之;夏桀无道,成汤放之于南巢;殷纣不君,武王伐之于牧野。此四君者,皆能移风易俗,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而施以教化耶!若如德彝之言,谓古人淳朴,渐致浇讹,则三代之时,已自不如五帝,秦汉以后,又当远谢三王,至于今日年代愈多,天下之民,都该变成鬼魅,无复人形矣,人主岂得而治之耶!即今日之人心,未必不如古,则古人之教化,未尝不可行也。德彝之言,不亦过乎!”大率德彝之意,欲任威刑,魏徵之意,欲行仁义,太宗折其可否,竟从魏徵之言。于是省刑薄敛,偃武修文,休养生息,与民更始,行之数岁,果能身致太平。史臣因追叙说,比先贞观元年,天下初定,京畿地方,五谷不登,民遭饥饿,米价踊贵,一匹绢才买得一斗米。贞观二年,各处都有蝗虫为灾。贞观三年,又遇大水淹没,连岁饥荒,生民困苦。只因太宗以德化为治,日夜忧勤,加意安抚,百姓每虽东西趁食,展转流离,然感太宗抚恤之仁,无有嗟怨之意,都安分求生,以待丰岁。至是贞观四年,岁时和调,五谷成熟,天下大稔,那先年流移的百姓,都还归乡里,米价之贱,每一斗只值三四文钱,其丰收如此。繇是衣食既足,礼义自兴,百姓皆不犯法,一年之内,通计天下问死罪者,止有二十九人。地方之广,东至于海滨,南及于五岭,处处生民乐业,盗贼不兴,人家门户,夜间都不关闭,就是行路的人,也不必自赍粮食,随处充足,可以取给于道路焉。于是太宗自喜,与群臣说道:“昔魏徵尝劝我躬行仁义以化天下,封德彝却以为非;今民皆乐业安生,礼教成俗,是行仁义有实效矣。恨今封德彝已故,不及见这太平景象,使自知其所言之妄也。”夫唐太宗一行仁义,其效遂足以安民生、兴教化,贞观之治固非偶然者矣。但不本于正心修身之学,而徒求之于政理,是以不能如五帝三王之盛也,图治者可不求其本哉!

原文

上谓长孙无忌曰:“贞观之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夷。’唯魏徵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徵之力也。”徵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称所任,则其力岂独在朕乎!”

直解

这一段,记太宗称赏魏徵的说话。太宗既听魏徵之言,力行仁义而有效矣。一日谓大臣长孙无忌说道:“贞观初年,天下甫定,朕方虚心听纳,以图治理,群臣上疏的,都只说生杀予夺是人主的威权,这威权须繇自己主张运用,不可听信臣下,委之于人,使得干预。又说今中国已定,威武既张,宜乘此时益加震耀,选将出兵,征讨四夷,使之畏服。群臣都要我以威严为治,独有魏徵劝我说:‘戡乱用武,致治用文,如今百姓每方脱干戈,未沾德化,须是偃息了这武事,修起那文德,以仁义教化,惠养斯民,使中国安生乐业,既已治平,则四夷向风慕义,自然归服,何用震之以威武邪!’朕听从其言,不数年间,天下大治。突厥破灭,颉利成擒,胡越一家,更无疑贰。其酋长都心悦诚服,各带刀剑,日侍左右,为我宿卫,亲近不疑;其部落种类,都变夷为华,沿袭衣冠,一如中国。果然应前日所言,这是魏徵劝我偃武修文之功也。”魏徵以太宗归功于己,不敢承当,乃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安静,都是陛下神威圣德所致,微臣何功之有!”太宗说:“天下事须是君臣各任其责。臣能自效,不能必君之信任;君能任臣,不能必臣之称职。今朕固能听从公言,信任不疑;至于耻君不若尧舜,以谏诤为己任,则公之能称所任也。然则今日所以致此,岂朕一人之力乎!所赖于公者,亦不少矣。”夫图治之初,君臣各致其力,治成之后,君臣各让其功,虽唐虞之气象,何以如此。然群臣所言,虽未必尽可挣,至谓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在太宗时,固不待言,若继体守成之君,则药石也。

原文

房玄龄奏:“阅府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然炀帝甲兵岂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直解

阅,是看验。房玄龄奏说:“臣看验府库中,见所收藏的盔甲兵器,件件都好,远过于隋时所藏的。”太宗说:“坚甲利兵,乃是武备,虽在治世,实不可缺。然人君为治,不专恃此。如隋炀帝时,府库甲兵,岂是缺乏,只因他暴虐无道,朝无良臣,阿谀苟容,不恤百姓,终至于亡失天下,虽有甲兵,何益于用?可见国家所恃,不在甲兵,只在有贤臣耳!若你每诸臣,为朕辅佐,都肯替国家尽力,兴利除害,使百姓治安,则内治修举,外患自除,这就是朕的甲兵了,岂在府库所藏,能胜前代哉!”太宗此言,诚得保天下之道。盖甲兵之盛,用以戡乱,固为国家之利,用以黩武,亦为国家之害,岂若贤臣,有事足以却敌制胜,无事足以致治保邦。故古之人有以良吏当胜兵,惠政为保障者,此其潜消奸宄之心,增重国家之势,过甲兵远矣。然承平既久,武备渐弛,则除戎器以戒不虞,亦不可缓也。

原文

上谓侍臣曰:“治国如治病,病虽愈,犹宜将护,傥遽自放纵,病复作,则不可救矣。今中国幸安,四夷俱服,诚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惧不终,故欲数闻卿辈谏争也。”魏徵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兢业保治的说话。太宗见天下已平,恐不能保守,故谕侍臣说道:“人君治国,如人之治病一般。凡人有病之时,求医服药,慎起居,节饮食,唯恐病不得好。及至病略好些,便不似有病时谨慎。殊不知病势虽愈,还该将息调护,方得全安。倘或恃其小愈遽自放纵,不肯爱惜性命,保养精神,以致受患益深,元气日损,一旦前病再发,虽有良医,亦不能救治矣。正如治国家者,虽是祸乱已平,天下安定,还该日夜忧勤,以守其治。若自恃已安已治,以为无复可忧,便就骄奢纵逸,不肯谨慎,以致人心瓦解,天命不留,一旦祸乱复作,虽有智者,亦不知所以善其后矣。今中国经隋朝危乱之后,幸得安宁,四夷皆来归顺,一统之盛,真自古以来所不多见。然朕之心,不敢自足,一日谨慎似一日,只怕太平功业,有始无终,所以常要卿等把忠言正论来谏争我,或是政有过差,所当更改,或是心有怠惰,所当警惕,都要极言无隐,使我得以改过从善,庶可以保其始终也。”于是魏徵对说:“方今内外治安,本是可喜,然臣不敢以为喜,正恐恃此而骄,则大有可忧也。唯是陛下处安宁之日,而有危亡之思,只此一念常存,自然不至放肆,这才是久安长治之机,斯则深可喜耳。”大抵治乱无常,只在人主一心。故恃其治安而骄心生,则必至于危乱;忧其危乱而惧心生,则常保其治安。太宗当天下既平而能日加畏慎,且戒勉臣下,以求直言,真可谓安不忘危者矣。后之明主,其尚知所法哉!

原文

上尝罢朝,怒曰:“会须杀此田舍翁。”后问为谁,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后退,具朝服立于庭,上惊问其故。后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繇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上乃悦。

直解

田舍翁,譬如说庄家老,言其村野直戆,不知礼体也。魏徵在朝,每竭忠尽言,无所忌讳,至有人主所不堪处。一日,太宗罢朝还宫,心里恼怒不已,不觉形于词色说:“这庄家老好生无礼,少顷定须杀了他。”长孙皇后说:“是谁?”太宗说:“是魏徵,他每于大廷朝会众臣僚面前,数说我过失,当面耻辱我,忍受他不过,以此要杀之。”皇后平日也闻得魏徵是个忠直的臣,要申救他,思量太宗这时正恼怒,若说不该杀,便越发激起怒来。于是暂且退去,换了朝服,站立在宫庭下。太宗看见,惊问说:“你何故穿这朝贺的衣服?”皇后答说:“妾闻古语说,人主明圣,能容受直言,然后臣下乃敢直言无忌。今闻魏徵冒犯天威,直戆如此,乃繇陛下明圣,能开之使言,彼知言之无罪故也。人主明圣,天下之福,敢不称贺!”于是太宗方才欢喜,解释了前时恼怒,而于忠直之言,愈加听用矣。当是时外既有魏徵之直,以裨补阙遗,内又有长孙后之贤,以保护忠直,此太宗所以益成其明圣也。然面折廷诤,中主所不堪,太宗既能勉强容受于殿廷,又能克己从善于宫禁,此其不废药石之言,能扩转圜之量,尤后世人主所不能及欤。

原文

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徵,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此同宴。”上曰:“徵、珪尽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谏,我不从,我与之言辄不应,何也?”魏徵对曰:“臣以事为不可,故谏;若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故不敢应。”上曰:“且应而复谏,庸何伤!”对曰:“昔舜戒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臣心知其非而口应陛下,乃面从也,岂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徵起,拜谢曰:“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

直解

妩媚,是和柔的意思。太宗一日宴近臣于丹霄殿中,时有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在宴上说道:“侍中王珪、秘书监魏徵,昔日为隐太子宫僚,本是仇雠,不想陛下忘其旧怨,置在左右,使今日得同臣等在此侍宴,这是二臣遭逢之幸也。”太宗说:“魏徵、王珪,当时也是各为其主,尽心事奉,本是忠臣,故我不记其仇,特任用之。但只有一件,魏徵每每直言谏我,固知其为忠,然我或一时未即听从,与他讲说,他再不答应,这是何故?”魏徵对说:“臣原以其事为不可行,所以直言谏诤,若陛下来及依从,而臣漫然应之,则事必施行,再难救正,所以不敢承应,正欲陛下三思而止耳。”太宗又说:“你权且答应,从容又谏何伤!”魏徵对说:“昔舜戒群臣稷、契辈曰:‘汝无面从,退有后言。’盖人臣于君之过宁可当面谏诤,不可背后非毁,若臣心里分明知道不该行,口里却只阿旨承应,图陛下一时欢喜,这就是面从了,岂稷、契所以事舜之意邪!”于是太宗甚喜,乃大笑说:“人只说魏徵在我面前举止疏慢,我看起来,越见他和柔可爱,正为他一念忠爱之心,不忍面欺我耳。”徵乃感激,起而拜谢说:“臣数有献纳,屡犯天颜,皆因陛下开心见诚,引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朴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虽心有所见,亦岂敢数犯颜色,而无所忌讳乎!”魏徵归美太宗如此,可谓知所将顺者矣。至于汝无面从一言,真万世事君之法。盖面折廷诤之臣,外虽不肯曲从,而心无欺慢,谗谄面谀之人,心虽知其不可,而口无违言,此忠佞之所以分也。故伊尹告太甲说:“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听言者以此为准可也。

原文

秘书少监虞世南上《圣德论》,上赐手诏,称:“卿论太高,朕何敢拟上古,但比近世差胜耳。然卿适睹其始,未知其终。若朕能慎终如始,则此论可传;如或不然,恐徒使后世笑卿也。”

直解

太宗为君,英明仁恕,任贤纳谏,节己爱民,以致中国治安,外夷归服。那时秘书省少监官虞世南,日侍左右,亲见圣德,就作论一篇,叙述太宗许多好处,以尧舜为比,叫做《圣德论》,上献御前。太宗览毕,特赐手诏答说:“上古圣君,莫如尧舜,览卿所论,就把今事来比拟,说得太高,朕何敢当。但自量所行,兢兢业业,不敢失道,比近世人主淫暴纵肆的,为稍胜耳。然善始非难,慎终为难,卿适才见我始初如此,尚未知后来如何,若朕果能常持此心,日慎一日,到得后来,也如今日,则卿所论的,都是实事,方可传信后人。设或不然,因此骄纵,有始无终,人但见后来所为不副其言,只说今日所论,都是粉饰,恐无益于朕,徒使后世笑卿为谄谀耳。”夫太宗闻人之誉,不以为喜,而反以为惧如此,其君臣交警,以为保终之图者,意可想矣。大抵人臣事君,将顺其美与匡救其失,二者不可偏废。匡救,譬则药之攻击者也;将顺,譬则药之滋补者也。若一于匡救,而有美不为称扬,固非善则归君之义,亦非人臣之所以爱君者矣。故危言未必皆忠,逊言未必皆佞,亦顾其君听受何如耳。诚能闻匡救而不罪,如太宗之于魏徵,闻将顺而不骄,如太宗之于虞世南,则二者适所以相济,而莫非纳忠之地矣。彼是魏徵而非世南者,此迂儒之见,非确论也。

原文

帝与侍臣论安危之本。中书令温彦博曰:“伏愿陛下常如贞观初,则善矣。”帝曰:“朕比来怠于为政乎?”魏徵曰:“贞观之初,陛下志在节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忤旨,此其所以异耳。”帝拊掌大笑曰:“诚有是事。”

直解

太宗一日与近侍之臣论及天下所以安危的根本。中书令温彦博说道:“天下安危,其本在人君之心,若此心常存敬畏,慎终如始,便是治安之本。一或不能敬畏,有初无终,便是危乱之本。今日之治,不必远有所法,只愿陛下常以贞观初年那等励精图治,即可以永享太平,而为尽善之道矣。”太宗闻温彦博之言,心中警惕,因问说道:“据这等说,想是我近来怠于为政,不如贞观之初乎?”魏徵对说:“陛下今日志意,委与当时不同。盖贞观之初,陛下鉴隋朝之奢侈,志在节俭,惟恐劳民伤财,鉴隋朝之偏听,求言不倦,惟恐臣下不肯尽言。近年以来,营造宫室,稍觉过多,是节俭不如初了;群臣进谏者,颇有违忤旨意,以致得罪,是求谏不如初了。即此两事,皆不似前时,此其所以异耳。彦博所言,盖有见于此也。”太宗见魏徵说得是,遂拊掌大笑说道:“诚有是事。”盖自言得闻其过也。大抵为治之道,只在撙节财用,嘉纳直言。节用,则可以养天下之财力,而不至于虚耗;受言,则可以尽天下之人情,而不至于壅蔽,二者诚安危之所关也。太宗当贞观之初,欲构一殿,财用已具,因鉴秦而止,是何等节用。因孙伏伽直言,以公主田园赏之,是何等纳谏。及其太平逸豫,而戒慎之念稍弛,遂不自觉其骄侈之萌,可以见保治之难矣。然能因二臣之言而自知其非,则改过不吝之风,亦足法也。

原文

上谓魏徵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矣。”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直解

造次,是急遽、苟且的意思。太宗面谕魏徵说道:“朝廷设官,职掌不同,士人待用,才品亦异,或启沃论思,或承流宣化,或钱谷,或甲兵,须是精加选择,必其人之所长,与官之所职相称然后可,不可一时轻易苟且,胡乱便与人做。虽是才与官相称,又必看其人品如何,若所用的是有德行的君子,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君子,故用一君子,则众君子皆至,君子满朝,天下岂有不治者。若所用的是无德行的小人,他所汲引,必然都是小人,故用一小人,则众小人争进,小人满朝,天下岂有不乱者。此用人之际,所以不可不慎也。”魏徵对说:“任官当择君子小人,此言诚是。盖如今太平之时,与当初创业之时不同。彼时天下未定,只求能成功济世,或有勇力的,或有智谋的,便都擢用,更不必看他人品邪正、心术好歹。今丧乱既平,不但要他有才能,又要他心术好,有德行,方可用之。若但有才无行,乃是小人之才,用之适足以蠹国殃民,诚不可不慎择也。”盖天下之治乱,系于人才,人才之邪正,系于心术,若心术不好,虽有才能适足以济其奸恶。人主不察而误用之,必为天下大害。此唐虞官人,必以九德,而后世使贪使诈之说,所以至于误国家也。

原文

去岁,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敕天下死囚,皆纵遣,至期来诣京师。至是九月,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上皆赦之。

直解

太宗于去岁贞观六年尝亲自审录罪囚,见那该死的囚犯,心里怜悯,不忍便杀他,都放了回家看视父母妻子,限到明年秋间,着他自来就死。因此又敕令法司,将天下死囚也都暂放还家,亦限至明年秋里自来赴京。至是岁贞观七年九月,去年所放的罪囚共三百九十人,都感太宗不杀之恩,不要人催督帅领,个个照依期限,齐到朝堂听候处决,没一个逃亡隐匿下的。太宗见这些囚犯依期就死,是他能守信改过了,乃皆赦其罪而遣之。这是太宗恩德所及,感动人心,能使极恶罪人,视死如归,可谓难矣。然帝王以刑赏治天下,自有个大中至正之道,人而无罪,即不当刑,罪而可杀,奚有于纵?倘或纵而不来,将何以示信?若使来而论死,又至于伤恩。所以后人论纵囚之事,以为可偶一为之,非圣人之法。且罪囚至三百余人,一年之间,宁无物故死亡之事,乃谓绝无一人亡匿,此则史臣欲纪太宗之德政,而不觉其辞之过,观者但法其一念好生之心可也。

原文

十一月,以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为司空,无忌固辞,曰:“臣忝预外戚,恐天下谓陛下为私。”上不许,曰:“吾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虽仇不弃,魏徵等是也。今日之举,非私亲也。”

直解

开府仪同三司,是唐时官名。司空,在唐朝为三公。是年十一月,太宗以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为司空,无忌固辞不敢当,说道:“臣是皇后之弟,忝预外戚,若处以三公尊位,恐天下人议论,说陛下私厚亲戚。”太宗不许其辞,说道:“司空大臣,未易称职,我只要替这样官选择个好人,但是有这样大才的,就与他做,不论亲戚。设或不才,纵是亲戚也不用,如襄邑王李神符,本是朕的叔父,只因他无功劳,但封为王,不任他以官职,所谓虽亲不用也。若是有才能的,虽平日所仇恨也不轻弃,如魏徵等诸人,先事隐太子,同谋害朕,本是仇人,只因他有才能,故倾心委任,忘其旧恨,所谓虽仇不弃也。今日举卿为司空,盖因卿有才德,能称此官,故以此位处之,不因为是皇后的亲戚而用之也。”这一段,见得唐太宗用人至公的意思。这长孙无忌随太宗定天下,本是开国功臣,与其他外戚不同,若论国家待亲戚的道理,还是不要他干预政事,才得常保富贵,又不可藉口太宗之言,以私厚其亲而误国家也。

原文

十二月,帝从上皇置酒故汉未央宫,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既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帝奉觞上寿曰:“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诲,非臣智力所及。昔汉高祖亦从太上皇置酒此宫,妄自矜大,臣所不取也。”上皇大悦,殿上皆呼万岁。

直解

上皇,是唐高祖。未央宫,是汉时宫名。下面太上皇,是汉高祖之父。贞观七年十二月,太宗陪侍上皇高祖,在旧时汉家所遗的未央宫中置酒宴会。那时太宗平定天下,四夷君长都为左右宿卫之臣,也随着群臣侍宴,饮酒中间,高祖命突厥酋长颉利可汗在筵前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在席间歌诗,因喜不自胜,笑说:“自古中国之患,不是北虏,便是南越,今日胡越酋长,同堂宴会,歌舞为欢,都做了一家人,这等盛事,自古以来未尝有也。”于是太宗自捧酒觞,为高祖上寿,说:“这四夷君长,皆来臣服,都是奉父皇陛下平日教诲,不是臣之智力所能及也。昔汉高祖微时不事生产,他有一个兄刘仲,却会治产业,他父太上皇只道高祖不如刘仲。后来高祖得了天下,也曾陪太上皇在这未央宫中置酒,自奉玉卮上寿,却说当初父亲以臣为无用,不如我哥会治家业,今日看臣所创的事业,却比我哥何如?其言如此,是在他父母面前自夸其能,妄自矜大,臣平日甚不取他,岂如我今日父子君臣聚会之盛耶!”高祖见太宗这等谦退,越发喜欢。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汉高祖、唐太宗,皆以盖世之雄起自闾巷,削平僭乱,混一华夷,乃至大业已成,太平无事,又皆尽孝养之典以奉其亲,故未央上寿之仪,前后数百年,若合符节,虽其词之工拙,若有不同,而其情之殷勤,则无或异,真旷世之美谈也。况以继体守成之君,而当四海升平之日,则所谓养以天下,而奉亲之欢心者,当不在二主之下矣。

原文

帝谓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曰:“朕年十八,犹在民间,民之疾苦情伪,无不知之。及居大位,区处事务,犹有差失。况太子生长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所未涉,能无骄逸乎!卿等不可不极谏。”太子好嬉戏,颇亏礼法,志宁与右庶子孔颖达数直谏,上闻而嘉之,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

直解

左庶子、右庶子,俱是东宫官名。太宗面谕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说道:“太子乃继体之君,不但要涵养德性,又要通晓世务。然世务甚不易晓也。朕年十八岁时,为将家之子,未有官职,尚在民间,凡民间疾痛困苦的事,与人之诚实的、诈伪的诸般情状,皆耳目所闻见,无不尽知之。及居太子的大位,区处世务,或思虑之所不及,或计画之所未精,一日万机,犹不免于差失。况今太子生长深宫,未尝出外,百姓每的艰难,如饥寒困乏之苦,鳏寡孤独之人,皆耳目见闻所未经涉,但安享富贵,不知忧勤,安能无骄纵放逸乎!卿等为东宫官,各有辅导之责,不可不极言谏正,使动皆繇礼,而无骄逸之过也。”那时太子承乾,性好闲游戏耍,于圣贤礼法,颇有亏损。于志宁与右庶子孔颖达因遵奉太宗责成之意,凡有过差,每每直言谏止,太宗闻之,嘉此二人忠谠,各赐金一斤,帛五百匹,以褒赏之。这一段是纪唐太宗勉东宫官预教太子的事。盖太子天下之本,四方之人心系焉,教训之功,不可不预,辅导之人,不可不择,是以古之帝王,最慎乎此。自襁褓之中,以至于成人之日,左右前后,罔非正人,出入起居,皆有法度,养成元良之德,而立太平之基,此三代所以有道之长也。有天下者,当知所法矣。

原文

上问魏徵曰:“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百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拂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上繇是接群臣辞色愈温,尝曰:“炀帝多猜忌,临朝对群臣多不语。朕则不然,与群臣相亲如一体耳。”

直解

太宗问魏徵说道:“朕近观群臣上本奏事,其本内说的话,多有可采取的。及至召他面问,听其奏对,便多仓皇错乱,失其次第,此何故也?”魏徵对说:“臣观百司之中,惟有御前奏对实为至难。每欲奏一事,常在数日之前,昼夜寻思,要到上前,如何敷陈,如何议论,莫不预先想下,记忆在心。及到御前,仰见天威严重,把那要说的话,三分之中,说不得一分,已自忘失错乱,不成次第了。况因朝廷过失,直言进谏者多是违怫意旨、触犯忌讳的说话,若非陛下假借他些温和的辞色,而直以天威临之,彼将恐惧畏怕,愈觉仓皇,虽有恳款忠爱之情,亦何繇得尽于君上之前哉!”太宗闻魏徵之言,自此以后,接待群臣,辞气颜色,越发温和,惟恐不尽其情,尝说:“隋炀帝当时性多猜忌,每临朝接待群臣,不出一语,所以上下不交,君臣间隔。我却不然,看那大小群臣,都是股肱耳目,相亲相信,真如一体,政事得失,只管虚心访问,他每有所欲言,也都着他说尽,唯欲通上下之情而已。”夫人主尊如天地,威如雷霆,堂陛分严,君臣礼隔,若不使臣下尽言,则天下之利病,何繇得知?若不降辞色延访,则臣下之忠悃,岂敢自尽?所以唐虞君臣,都俞吁咈一堂之上,而为千古明良之会也。后世谀佞之臣,欲壅蔽人主聪明,以为天子之尊,不可与臣下接谈,故有临朝渊默,不发一语,如隋炀帝之所为者,真覆亡之轨辙也,宜太宗以之为鉴也与。

原文

八年正月,上欲分遣大臣为诸道黜陟大使,未得其人,李靖荐魏徵。上曰:“徵箴规朕失,不可一日离左右。”乃命:靖与太常卿萧瑀等凡十三人分行天下,察长吏贤不肖,问民间疾苦,礼高年,赈穷乏,褒善良,起淹滞,俾使者所至,如朕亲睹。

直解

箴规,是谏正的意思。长吏是郡守县令。贞观八年正月,太宗念天下至大,郡邑至众,朝廷上耳目或有不及,思虑或有不到处,要分遣有才望的大臣,为诸道黜陟大使,一时难得其人。李靖荐魏徵可充此差,太宗说:“魏徵能直言无隐,朕有过失,全赖他谏正,得以省改,岂可一日离朕左右,舍根本之地,而任出使之事乎?”于是遂命:李靖同太常寺卿萧瑀等一十三人,分投出去,巡行天下,访察天下有司官员,那个贤良该褒升,那个不才该罢斥。又询问民间所疾痛困苦的事,为他处置。民有高年的,优加礼敬,有穷乏的,厚为赈恤,善良的,褒扬而录用之,贤能而淹滞于下位的,荐拔而疏通之,凡远方小吏,下民隐情,朝廷不能遍历而周知者,都看他每所到地方一一经理,就如朕亲看见的一般,庶几朝廷之政教,无远不举,朝廷之恩泽,无微不被,以称朕爱民求治的意思。这黜陟大使,就是如今巡抚官一般。夫常置魏徵于内,以匡辅君德,间遣李靖等于外,以勤求民瘼,太宗可谓明于治体而善于任人者矣。

原文

中牟丞皇甫德参上言:“修洛阳宫,劳人;收地租,厚敛;俗好高髻,盖宫中所化。”上怒,谓房玄龄等曰:“德参欲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皆无发,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谤讪之罪。魏徵谏曰:“贾谊当汉文帝时上书,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自古上书不激切,不能动人主之心,所谓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惟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则谁敢复言?”乃赐绢二十匹。

直解

太宗时,有个中牟县丞,叫做皇甫德参,上本条陈时政,说道:“朝廷修盖洛阳宫殿,用许多丁夫,劳了人力;有司收地亩租粮,起科太重,厚敛百姓;又民间风俗,妇人好梳高髻,盖因宫女髻高而仿效之也。”其大意如此,不过欲朝廷轻徭薄赋,表正风俗而已。太宗看了震怒,谓宰相房玄龄等说道:“我才修一宫,便说是劳民,才收些地租,便说道厚敛,至于民间髻高,也说是宫中所致。凭他说起来,必欲使朝廷不役民间一夫,不收百姓斗粟,宫人都无发可梳,方才可其意邪!这等妄言谤讪,宜加以罪。”魏徵劝说:“人臣进谏之言,容有过当。如贾谊当汉文帝时,是何等治平,他上《治安策》,还说当时事势,可为痛哭者一件,可为流涕者二件。可见自古以来,上书建言者,若词不激切,则不能耸动人主之心,所以宁为过甚之言,而不敢忌讳也。古人曾说:‘狂夫之言,本无足采,圣人恐其或有一得,犹加选择。’今德参固是狂愚,未必有心谤讪,望陛下裁度鉴察,未可深罪也。”太宗一闻徵言,当时省悟,说道:“朕方虚怀下问,嘉纳谠言,若因此人之言,遽加罪责,以后大小群臣,谁敢再谏?”即赦德参之罪,仍赏绢二十匹以旌其直焉。夫德参一郡邑小臣,乃能抗疏阙廷,规切时政,虽其言语识见,未必能知大体,而其一念为国之心,不以卑贱而自诿,诚亦有足谅者。太宗始因其辞之已甚,而欲以罪加之。一闻魏徵之言,而洞然开悟,不惟不罪,又从而赏之。虽谤木谏鼓之设,不是过也,岂非万世之所当法者哉!

原文

九年,上谓魏徵曰:“齐后主、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噉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然二主孰为优劣?”对曰:“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威福在己。虽同为亡国,齐主尤劣也。”

直解

馋是穷饿、贪食的意思。噉是吃。毙是死。北朝齐后主,叫做高纬,为周宇文邕所灭。周天元帝,叫做宇文赟,为隋杨坚所篡。太宗一日谓魏徵说道:“近时齐后主、周天元都穷奢极欲,不恤其民,寻常用度,恣意征取,重敛于百姓,以厚自奉养,竭万民之脂膏,以供一己之逸乐,至于民穷财尽,遂以亡国。就如那穷饿口馋的人,只要他腹饱,乃割自身上的肉,食之以充饥,不知肉既噉尽,身亦随亡,如此昏愚,岂不可笑!然就这两人较论,孰为稍优?孰为最劣?”魏徵对说:“齐后主性资懦弱,凡事都无主张,只听那左右的拨置,那左右的人,都得以窃弄权柄,朝政出于多门;周天元性资骄暴,虽是奢侈残虐,却自家能主张国柄,不至下移,威福之权,尚繇己出。故虽同为亡国,然周天元在时,杨坚尚不敢篡位。若齐后主遂为敌国所擒,把祖宗的基业,徒供群小的愚弄,尤下愚最劣者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然二主之事,虽优劣稍殊,而亡国则一。盖‘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圣帝明王,莫不倦倦然以约己厚下、节用爱民为务,故深仁厚泽,结于民心,而享国长久。若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而不顾百姓之困穷,至于人心怨叛,瓦解土崩,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究观二主之事,咸以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后先一辙,其刚暴之与懦弱,不过五十步之笑百步耳,何足为优劣哉!然则人主欲为宗社万年长久之计,惟在保民而已。

原文

长孙皇后性仁孝俭素,好读书,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上或以非罪谴怒宫人,后亦阳怒,请自推鞫,因命系囚,俟上怒息,徐为申理。繇是宫壶之中,刑无枉滥。及疾笃,与上诀,时房玄龄以谴归第,后言于上曰:“玄龄事陛下久,小心慎密,奇谋秘计,未尝宣泄,苟无大故,愿勿弃之。仍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徭役,止游畋,妾虽没于九泉,诚无所恨。”崩于立政殿。后尝采自古妇人得失事为《女则》三十卷。及崩,宫司奏之,上览之悲恸,以示近臣曰:“皇后此书,足以为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乃召房玄龄,使复其位。

直解

这一段,是记长孙皇后的女德之美。说皇后天性仁慈孝顺,无所违忤,俭约朴素,不喜纷华,平日宫中无事,只好读书。闲常与太宗从容议论古人行过的事,于凡善恶是非、兴亡理乱,皆能一一评品,就中献可替否,以为劝戒,所以补助治道甚为不少。太宗有时将无罪的宫人偶加谴怒,后心知其枉,待要当时分解,又恐违忤上意,也就阳为恼怒,奏请亲自问理,因命左右将这得罪的宫人,囚系在掖庭狱中,待太宗怒气已消,却慢慢的与他申理。以此宫壶之中,刑责所加,再没有冤枉滥及者,其内政之善如此。到后来得病沉重,与太宗永诀,那时正遇宰相房玄龄偶被太宗谴怒,罢归私宅,后因与太宗说道:“房玄龄奉事陛下为日最久,平时极是小心,谨慎周密,凡与主上商量的奇谋秘计,不可使人闻者,他出到外边,再不肯泄露,其慎密如此。近日谴归私第,不知为何?若是原无大事,愿陛下照旧任用,不可轻弃之也。仍望陛下自此以后,亲近有德之君子,斥远邪佞之小人,嘉纳忠直之言,屏弃谗慝之语,减省不急之征徭,罢止无益之田猎。如此,则圣德日新,太平可保,妾虽没在九泉,亦无遗恨矣。”说罢,遂崩于立政殿。史臣又记皇后在日,曾将自古妇人,上自后妃,下逮士庶,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事,采辑成一部书,叫做《女则》,其目有三十卷。太宗一向不曾看见,至是女官方将此书进与太宗。太宗览之,不胜悲恸,将出与侍臣看,说道:“皇后此书,劝戒详明,有关风化,真可以垂法百世矣。人之生死,本有大数,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往时朕有过失,多赖皇后规正,自他没后,入到宫中,再没人把好言语来规谏我,恰似失了一个贤相一般,所以不能忘情耳!”因想皇后的遗言,即召回房玄龄,复其官职,任之如旧。盖闺门之际,实为万化之原,故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以内助而成者,三代以来,皆可考而知也。太宗躬行仁义,为一代之贤君,而长孙后宣教宫闱,为一代之贤后,太平之业,固相须而成者矣。然推其令德之所自,则本于性好读书,是以能涵养德性,多识古今,而不流于燕昵之私也。此又不可不知。

原文

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宣、饶二州银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缗。”上曰:“朕贵为天子,所乏者非财也,但恨无嘉言可以利民耳。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何如得一贤才。卿未尝进一贤,退不肖,而专言税银之利。昔尧舜抵璧于山,投珠于谷,汉之桓、灵乃聚钱为私藏,卿欲以桓、灵俟我邪!”是日,黜万纪,使还家。

直解

宣州,即今南直隶宁国府地方。饶州,即今江西饶州府地方。缗,是穿钱的绳,每钱一千为一缗。俟字,解作待字。太宗时有个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言说道:“近时宣州、饶州两处山中矿银大发,若差人收采,一岁所得,可以值钱数百万缗,亦足以济国家之用。”太宗说:“朕贵为天子,纳四海九州的贡赋,所缺之者,不在钱财,但恨无贤臣,不得闻好言语可以利益生民者耳。与其多得钱数百万缗,其利有限,岂如得一贤才,为国尽心,为民造福,其利无穷。卿为侍御史,不能荐举一个贤人,退去不肖的人,而专言税银之利,是诚何心?古时圣君如唐尧、虞舜,不以珠玉为宝,抵璧于山岩,投珠于渊谷,弃掷不用,万世称颂其美。惟是汉朝桓帝、灵帝昏乱之君,听信小人欺诳,别于府库之外,积聚钱财为自己的私藏,万世鄙笑他。卿不劝我学尧、舜,却要我做桓、灵,把这等昏乱之君来待我,将谓朕为何等主邪!”即日黜退权万纪,罢职还家,以示朝廷不用言利之臣也。夫自古小人献谄,常说替国家生利,故人主容易信之,如权万纪所言,若非太宗聪明英断,未有不受其欺者矣。今既拒绝其言,又黜退其人,则天下人皆知太宗重贤才,轻货利,虽有怀奸献佞,欲引诱以非礼者,谁敢妄言哉!此贞观之治所以为盛也。

原文

魏徵上疏,以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壅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赏爵则思因喜而僭,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固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哉!”

直解

殷,是盛。挹,是酌。僭,是过。魏徵上疏于太宗说道:“人主取天下本难,守天下本易,然自今观之,创业垂统,善其始者恒多,而治定功成,保其终者恒少,岂取天下反易,而守天下反难乎?盖繇缔造之初,有敌国外患,常怀莫大之忧,故能竭其诚心,以尽下情,当此之时,虽匹夫之言,有重于泰山者矣。及祸乱平定,而身居安逸,则骄泰放恣,而轻忽物情,慢不加意,当此之时,虽公卿之言,有轻于鸿毛者矣。夫能尽下情,则人人乐为效力,虽远而胡越之人,亦与我同心,而况于英雄豪杰乎!故取天下本不易而反易也。待人轻忽,则人人不肯用情,虽近而六亲之人,亦与我离德,而况于四方之远乎!虽震之以威,劫之以势,也只是外貌从顺,心中其实不服,亦终于背叛而已,故守天下本不难而反难也。人主诚能留意于此,事事致思,不敢怠忽,凡声色货利之交,虽若可欲,必思知足而不贪;凡宫室土木之工,虽欲经营,必思知止而不费。托侯王士庶之上,虽高而实危,则思谦虚以自降;处丰享豫大之时,既满而且盈,则思挹损以自保。遇逸游快乐之事,则思乐不可极,而撙节其放荡之情;居宴安无事之日,则思治不可常,而预防乎后来之患。虑左右壅蔽,则思招贤纳善,以广吾之聪明;恶谗邪之害正,则思正己率下,以杜人之欺罔。爵赏因喜而过,则人无所劝,务思赏当其功,而不使有非分之获;刑罚因怒而滥,则人必自危,务思罚当其罪,而不使有无辜之枉。夫人君能慎思此十事,而兢兢不怠,则内立保业之本,又能选任贤能,共图化理,则外有保业之具,如是固可以端拱无为,而天下自治矣,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为哉!”魏徵此疏不过数十语,而人君为治之大法,已尽于此,真可谓嘉谋嘉言矣。要之十思虽多,总只是一个敬字,随事而见,《书》所谓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机,予临兆民,若朽索之御六马,皆此意也。然非有读书穷理之功,亦何以持养此心,而不流于慢易哉!此又徵之所未发也。

原文

五月,魏徵上疏,以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谴罚积多,威怒微厉。乃知贵不期骄,富不期侈,非虚言也。昔隋之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故赋役无穷,征伐不息,以至祸将及身而尚未之悟也。夫鉴形莫如止水,鉴败莫如亡国。伏愿取鉴于隋,去奢从约,亲忠远佞,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固无得而称焉。夫取之实难,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难,岂不能保其所易乎!”

直解

贞观十一年五月,此时太宗幸洛阳,以供献不齐备,谴责有司,魏徵既当面谏正,退又上疏说道:“陛下初年,欲善无厌,改过不吝,存心仁恕,待下温和。如今孜孜为善的意思,似不如昔时,闻过必改的勇决,稍亏于往日,谴罚渐积太多,威怒微觉峻厉。这等看来,乃知古人说: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盖既贵,则尊崇无比,必至于骄矜。富不与侈期,而侈自至。盖既富,则用度有余,必至于奢侈。今以陛下行事观之,岂非富贵已极,自不觉其骄侈乎!古人之言,信非虚语矣。且陛下代隋而有天下,昔隋恃其府藏之富,甲兵之强,户口之多,其未乱也,自谓必无乱,其未亡也,自谓必无亡,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虽妄用些财力,以开拓边境,有何不可?故赋敛差役,无有了期,东西征伐,不得休息,以至民心怨叛,天下土崩,危亡之祸,将及其身,尚不觉悟,隋事之可鉴如此。夫鉴形容之妍媸者,莫如止水;鉴政事之得失者,莫如亡国。隋既以骄侈而致败亡,则今日岂可复蹈其覆辙乎!伏愿陛下取鉴于隋,屏去奢侈,从事俭约,亲近忠直,斥远谀佞,务反隋之所为,毋蹈隋之所败。况当今天下太平无事,而礼贤节用,又陛下初年所已行者,以今之无事,行昔之恭俭,则尽善尽美,无一毫疵议,就如尧舜之荡荡难名,又何得而称焉。夫天下未定,亲与群雄斗智角力以次收取,其实艰难;天下既定,席已成之业,谨守勿失,甚是容易。陛下昔日既能取天下,得其所难,则在今日岂不能守天下,保其所易乎!”惟不忘昔日之恭俭,便可以贻子孙而垂万世。不然,得之艰难,而失之容易,甚可惜也。魏徵此疏,大要劝太宗以力行恭俭,保守鸿业,可谓忠爱激切之至者矣,不独太宗,万世有天下者所当深思也。

原文

魏徵上疏,以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余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繇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岂无小慧!然才非经国,虑不及远,虽竭力尽诚,犹未免有败,况内怀奸宄,其祸岂不深乎!夫虽君子不能无小过,苟不害于正道,斯可略矣。既谓之君子而复疑其不信,何异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诚能慎选君子,以礼信用之,何忧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赐手诏褒美曰:“昔晋武帝平吴之后,志意骄怠,何曾位极台司,不能直谏,乃私语子孙,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得公之谏,朕知过矣,当置之几案以比弦韦。”

直解

魏徵见太宗推诚任下,渐不如初,遂上疏说道:“昔《文子》书中曾说:‘上下之间,贵以诚信相与,比如一般样的言语,而独能取信于人者,以其有不欺之信,孚于未言之前也,不然,则虽言不信矣。一般样的法令,而独可行于下者,以其有无伪之诚,格于法令之外也,不然,则虽令不行矣。’繇此观之,可见为国之道,固必以诚信为本也。自陛下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中外成宁,王道体美章明,已十有余年于此矣。然而朝廷之德化,犹未浃洽于天下者,盖繇待下之情,未尽出于诚信,而多以疑贰参之故也。臣每见朝廷欲修立政事,图致化理,则必委托于君子,而责其成功,至于所行之事,或有得失,则又咨访于小人,而唯其可否。是使智者谋之,而与愚者论之,使贤者虑之,而与不肖者疑之也。其待君子也,非不敬而重之,然实惮其正直,而与之疏远;其遇小人也,固亦轻而贱之,然实乐其柔佞,而与之狎昵。狎昵,则形迹相忘,而其言无所不尽;疏远,则君臣间隔,而其情不得上通。夫使小人之言得尽,而君子之情不通,委任之不诚也,无足怪矣!然小人之所以见听者,不过以其捷给之材,或足以中人主之心而已。殊不知中智庸常之人,岂无些小辩慧!然其才不足以经国,识不足以虑远,纵使竭力尽诚,实心为国,尚不免于倾败。况心藏奸宄,谲诈多端,而唯承颜顺旨,以为容悦者,乃欲倚而信之,则其坏法乱纪,蠹国殃民也必矣,其为祸患岂不深乎!此小人之所以不可任也。君子之所以见疑者,或以其偶有小过,遂不察其平生。殊不知所谓君子者,只是大节过人,才德出众,至于心思之所不及,智虑之所不周,亦岂能全无小过。但其无心之失,不害于正道,即当略而不论矣。今既谓之君子,则已知其正,而复疑其不信,则又以为邪,何异立直木于日中,而又疑其影之邪曲者乎!盖既曰直木,则其影未有不正者也;既曰君子,则其心未有不诚者也。又何疑之有哉!此君子之所以不可不任也。陛下诚能慎选于群臣之中,察其立心行己,光明正大,而确然为君子者,因而接之以礼,驭之以恩,诚心任用,如手足腹心,相为一体,而不使邪曲小人,得以媒糵其间,则彼方能殚竭忠猷,展尽底蕴,君臣同志,上下一心,庶事自无不康,万几自无不理,何忧天下之不治哉!不然,诚信之道一亏,即阻忠良之志,疑贰之心一起,即开群枉之门,天下之事,将日趋于倾败,而危亡之期,不可保也,可不戒哉!”太宗览魏徵之疏,心甚嘉悦,即降手诏褒美说道:“昔晋武帝既平定东吴,天下一统,志意骄怠,不复留心政治。那时有太傅何曾退朝,私谓其子何劭说:‘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只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孙谋者。一、二世之间,定要大乱,尔辈犹可以免。’因指着诸孙说:‘此等必遇乱而死。’后来晋室大乱,其孙何绥,仕至尚书,果为东海王越所杀。前史美之,以为明于先见。朕常以为曾位极三公,责任至重,明知其主骄奢,不能直词正谏,却乃私语子孙,自夸明智,此人臣不忠之甚者也。若使曾能直言匡救,武帝因而改悔,岂至于一传而乱乎!朕今溺于宴安,不自觉其怠忽,兹得闻公之言,方知从前所行,多有不是,所当省改。昔西门豹性急,常佩韦皮以自缓;董安于性缓,常佩弓弦以自急。今朕亦将此疏,置在几案,朝夕省览,以为警戒,就如古人佩韦、佩弦以自矫其过一般,庶可以保其有终也。”尝观自古人君,未有不欲任贤以图治;自古人臣,未有不思竭忠以报主。然上每苦下之不忠,下每苦上之不任者,则以推诚之道,有所未尽也。若必上之任下,无一毫疑贰之心,而后臣之事君,无一念顾忌之意,圣帝明王所以无为而治者,唯以是道而已。魏徵推而言之,深切明著,太宗即能引咎受规,比以韦弦,真可谓能纳忠言者矣。至其论何曾数语,尤中后世人主之病,人主即此而推之,则臣下之忠佞,可不察而知矣。

原文

侍御史马周上疏,以为:“三代及汉,历年多者八百,少者不减四百,良以恩结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余年,皆无恩于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当隆禹、汤、文、武之业,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得但恃当年而已!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臣观自古以来,百姓愁怨,聚为盗贼,其国未有不亡者。盖幽、厉尝笑桀、纣矣,炀帝亦笑周、齐矣。不可使后之笑今,如今之笑炀帝也。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畜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夫畜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也。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长久之计,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县令,苟选用得人,则陛下可以端拱无为。今朝廷唯重内官而轻州县之选,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任,边远之处,用人更轻。所以百姓未安,殆繇于此。”疏奏,上称善久之,谓侍臣曰:“刺史朕当自选;县令宜诏京官五品以上,各举一人。”

直解

茌平人马周,以布衣遭遇太宗,不次超擢为侍御史,感激恩遇,知无不言,尝上疏说道:“自夏、商、周三代,以及两汉,子孙相承,所历年数多的至八百年,少的也不减四五百年。这等长久,盖因他祖宗开创之初,躬行节俭,以为家法,不劳民之力,不费民之财,深仁厚泽,固结民心,虽其后嗣未必皆贤,赖有先德维持,人心思慕,不忘故也。自魏、晋以降,至于周、隋,多的只五六十年,少的才二十余年。这等短促,盖因他祖宗开创之初,不为子孙远虑,残虐其民,厚敛重役,以致人心怨叛,本根不固故也。今陛下承隋之后,鉴隋之亡,当以三代圣王为法,隆夏禹、商汤、周文、武的德业,繇一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可但恃当年,只顾目前安享富贵便了。若不恃当年,必为子孙万世之计,则所以厚施恩泽、固结民心者,何可不加之意哉!隋家开皇年间,户口最盛,几至九百万,如今的户口,不及隋家十分中之一,而百姓每供给力役的,终岁不息,户中丁口,更替上班,兄去替役,弟才得还,道路往返,累累相继。陛下虽有恩诏,命有司裁减夫役名数,然朝廷土木繁兴,工作不息,须要人丁充役,如何得裁减。所以有司视恩诏为虚文,必至民穷盗起而后已。臣观自古以来,征役不息,百姓愁怨,至于相聚而为盗贼,所在蜂起,则其国家未有不丧亡者。但衰世昏主,多不自知,千古一律,为后世所笑。盖周家幽王、厉王,尝笑夏桀、商纣,以无道亡其国家,而不悟己之所为亦如桀、纣。近时隋炀帝,尝笑周天元、齐后主,以无道亡其国家,而不悟己之所为亦如周、齐。今日正当以此为戒,不可又蹈其覆辙,使后之笑今,亦犹今之笑炀帝也。且人君之心,其为民与否,动于一念,即彰闻于百姓。如贞观初年,天下饥荒,一斗米价值一匹绢,米贵如此,宜乎民不聊生,然而不怨者,知陛下志在养民,忧念不忘,今日虽困苦,终必安乐故也。如今连年丰熟,一匹绢可换米十余斛,米贱如此,宜乎民皆乐生,然而怨嗟者,知陛下志骄意怠,不复忧念百姓,而妄兴土木,其所营缮的,都是没紧要的工作,以此烦民,虽年谷丰登,终必转死沟壑故也。然则陛下可不察百姓之心,而停不急之务哉!自古以来,国家有兴有亡,然其所以兴者,不是为钱粮蓄积得多,其所以亡者,不是因钱粮蓄积得少,只在百姓苦乐而已。若是暴征横敛,腹削民财,使百姓愁苦思乱,则民穷盗起,其亡无日矣,蓄积虽多何益?若是轻徭薄赋,培养休息,使百姓都安生乐业,则本固邦宁,大业可长保矣,蓄积虽少何伤?只以近日所共见之事证之,隋家父子,壅利行私,将民间财物,尽皆搜索,以为私藏,于洛口仓中,贮下许多粮米,后来被反贼李密占据,开仓散施,道路米厚数寸,洛水两岸,望如白沙。又于东都洛阳城中,积下许多布帛,后来贼臣王世充篡位,资以固守,至以帛汲井,用布为爨。又于长安西京府库,积下许多金宝,后来我国家平定关中,就因其所遗,以为军国之需,至今二十余年,用之未尽,其多可知。繇此观之,隋之积蓄,岂不丰富,只因失了人心,所以社稷不保,积下多少财物,适足为敌人之资而已,这便是蓄积的明验。夫国以食为命,蓄积故不可无。然民以食为天,征敛尤不可过,必须家给人足,财力有余,然后以正额收之,彼方不怨,不可将贫敝之民,强行搜括以为寇敌之资也。夫敦行俭约,以休息小民,陛下在贞观初年,亲自行过,年来海内治平,皆其明效。在于今日,若肯将已试之政,加意施行,固不难也。然则陛下必欲为长治久安之计,亦不必远求上古,取法前王,只是照依贞观初年所行,以清心省事、节用爱民为主,则天下苍生自然受福,为幸多矣。又一件最紧要的,欲要王业长久,须是百姓得安。然百姓所以治安,其机只在刺史、县令,这两样官,最为近民,关系甚重。若是刺史选用得人,则一州之民皆受其福;县令选用得人,则一县之民皆受其福。官得其人,则百姓自然乐业,陛下即可以端拱穆清,无为而治矣。乃今日朝廷用人,只是崇重京官,把那州县官看得太轻了,如刺史乃一州之主,却多以武将为之,那武官只能用兵,不晓民事,如何为有司表率?又或京官不能称职,方调补外任,夫州县之事,更难于京官,彼既不称京职,如何能临民蒞众?至于边方远处,动系安危,却乃以其荒僻险远,越不经心,只将庸才冗流充之而已。夫设官分职,本以为民,而于亲民之官,乃轻忽之如此。朝廷既轻其选,则其人必不自重,繇是迁延岁月,以苟升斗之禄,则视其官如传舍,甚或恣肆贪渔,以充溪壑之欲,则以其民为寇仇,所以百姓不得安生,为此故也。今欲培植国本,为久长之计,则守令之选,其可不加之意哉!”马周疏上,太宗览毕,道他说得好,称赞不已,谕侍臣说:“守令之官,委的当重,今后刺史有缺,朕当自选于群臣,择其可者。至于县令,当令京官五品以上,访有才力操守、可任治民者,各举一人,以备选择,庶不至失人耳。”详观马周一疏,大意欲太宗轻徭薄赋,固结人心,以为子孙万世之业,而其要归在于重守令,诚为致治之急务。至谓朝廷重内轻外,以京官不称职者补外任,以迁谪之人守远方,则又古今通患。古之圣王,详内而略外者,但指法制政令之类而言,若夫亿兆之众,则一般样都是朝廷赤子,岂可以远近视之乎!官不得人,则民不乐业,外郡骚动,则近地亦为之不宁,其所系非浅浅也。愿治之主,宜加意焉。

原文

三月,著作佐郎邓世隆表请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辞令,有益于民者,史皆书之,足为不朽。若其无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皆有文集行于世,何救于亡!为人主患无德政,文章何为!”遂不许。

直解

著作佐郎,是秘书省属官,以撰集文章为职。贞观十二年三月,著作佐郎邓世隆见太宗万几之暇,曾有制作,恐其散逸,请将平日御制的文章,集成一部,传示天下后世。太宗说:“文章不贵虚词,在裨实用。朕平日所撰的辞令诏敕等类,其关系国体,有益民生的,史臣都已采而书之,载于国史,不至磨灭,何须更集!若其他一时感触,因事漫言,诗文等类,非关国体,无益民生的,即使集成,将何所用!若近代梁武帝,与其太子萧统最好文章,他如陈后主、隋炀帝这三君,都有文集刊行于世,然武帝身遭侯景之乱,陈、隋二主,同为亡国之君,虽有文集,何救于乱亡!可见为人主的,只怕无大德实政,足以覆被生民流传后世者耳。区区文章,乃雕虫小技,何足为轻重哉!”遂不准所奏。按太宗此言,可谓识其大者矣。盖人主留意文章,虽贤于声色逸游之好,但所以仰承天地祖宗,永保子孙黎民,固自有其大者,不在章绘句间也。自古帝王以经天纬地为文,以法祖安民为务,岂与文人学士,争一字一句之长。如唐太宗虽无文集,而其善政善言,至今炳炳尚在史册,万世称圣明焉。有天下者,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

皇孙生,宴五品以上于东宫。上曰:“贞观之前,从朕经营天下,玄龄之功也。贞观以来,绳愆纠缪,魏徵之功也。”皆赐之佩刀。

直解

绳,是木匠的墨线。愆,是过。绳愆,是攻其过失如木理之不直者,匠人以墨线弹之而加以裁削也。纠,是矫之使正的意思。太宗因皇孙新生,临幸东宫,宴朝官五品以上,因与诸臣说道:“人君以武功定祸乱,必有佐命之元勋;以文治开太平,必有辅理之贤相。昔在贞观以前,天下未定,那时从朕东征西讨,经营四方,奇谋秘计,日陈于帷幄之中,使朕克有成功者,都是房玄龄之功。及是贞观以来,宴安日久,朝廷之上,肯面折廷诤,以绳朕之过失,纠朕之差缪,使动无过举者,却是魏徵之功。当时若不得玄龄,则一统之大业,何繇而成!后来若不得魏徵,则一代之治功,何繇而定!二臣之功,均可为一时之冠矣。”因各赐之佩刀以宠异之。尝考太宗之定天下,外则有二十四功臣,为之宣力军旅,乃独称一玄龄者,盖以运筹决胜,其功大也;内则有十八学士之流,论思左右,乃独称一魏徵者,盖以献可替否,其益宏也。然玄龄任于危难,魏徵出自仇雠,若非太宗倾心委任,则二臣亦无以自效矣。然则二臣之功,繇太宗知人善任成之也。

原文

上谓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对曰:“威德所加,比贞观之初则远矣,人悦服则不逮也。”上曰:“远方畏威慕德,故来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对曰:“陛下往以未治为忧,故德义日新;今以治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为,犹往年也,何以异?”对曰:“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不然,虽勉从之,犹有难色。所以异也。”上曰:“其事可闻欤?”对曰:“陛下昔欲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法不当死,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直百万。或云:‘赏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来,未有谏者,故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司户柳雄妄诉隋资,陛下欲诛之,纳戴胄之谏而止。是悦而从之也。近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恚之,虽以臣言而罢,勉从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直解

这一段,是魏徵劝太宗慎终如始的意思。太宗宴五品以上官于东宫,因从容问魏徵说道:“朕近日的政事,比之往年何如?”魏徵对说:“近日吐谷浑既破,突厥来降,吐蕃、朱俱波、甘棠等国,都遣使入贡,陛下神威圣德,不但平定海内,又且加于四夷,比之贞观初年,所及更远。若论天下的人,心悦诚服,则不及贞观之初。”太宗说:“远方蛮夷不可以力制,惟是畏惧我之威,悦慕我之德,故来输服,若人心悦服,不逮初年,何以能致远人畏慕如此?”魏徵对说:“臣所谓不逮者,正为陛下之心恃此而骄,比前不同。盖贞观初年,天下甫定,四夷未服,陛下方以未治为忧,兢兢业业,惟恐失坠,故一举动不敢纵逸,一施措不敢苟且,而德义日新,天下改观易听,自然心服。到如今天下太平,四夷宾服,陛下遂以既治为安,志得意满,侈然自足,无复意外之虑,天下的人,口虽不敢言而心实不满,故虽勉强服从,终不及初年之悦服也。”太宗因问说:“朕自家省察,如今所为也与往时一般,何故不同?”魏徵对说:“陛下在贞观初,惟恐己有过差,人不肯谏正,故常委曲开导使之尽言,群臣谏诤,中间有可采者每欢喜听受,无所勉强。今则不然,外面虽勉强听受,中心实不喜,尚有苦难之意见于颜色,是陛下虚心受善不及往时,所以不同。”太宗说:“此非谩言,必有事实可指,愿闻其详。”魏徵对说:“往时元律师犯法,陛下要杀他,孙伏伽执奏说:‘此人所犯,论以律法,罪不至死。’陛下即听从其言,又重赏之,就将兰陵公主的园地价值百万者,给赐与他。或云一言而赐百万,恐过于厚,陛下说:‘朕自即位以来,每事岂能尽善,未闻臣下有敢谏正者,今伏伽独能直谏,是以赏之。’这是明示臣下以虚心纳谏之意,开导之,使人人得以尽言无隐也。又如司户柳雄,妄诉隋时出仕的资级,以冒迁转。那时方有明诏,令诈冒者自首,不首者罪死。柳雄既犯此令,陛下欲诛之以示众,戴胄执法谏诤,言雄罪只应流,陛下嘉纳,遂止不诛。这是悦而从之,非勉强也。近日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疏谏修洛阳宫,言不当劳民。陛下赫然震怒,欲加之罪,虽因臣言得免,其实出于勉强,非是悦从。盖此时治功已成,故陛下志骄意满,不复虚心受善,以此人心悦服不及往时。”太宗感悟说:“非卿忠谠,不能为此言。人情常苦不自知,须时时得人规谏,庶几得省改耳!”按魏徵这段说话,乃万世人主之药石。盖致治非难,保治为难,立志非难,持志为难。人主之志,每能励精于多难之时,而不免忽意于功成之后。故忧其未治,乃所以成治,而恃其已治,此所以隳治也。譬之御骏马者,历九折之坂,执辔甚谨,曾无失足,及骋乎康庄,自以为无患,稍弛其衔勒,忽不觉其纵逸而失坠矣。图治者其戒之哉!

原文

上问侍臣:“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上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魏徵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玄龄等拜曰:“陛下之言及此,四海之福也。”

直解

太宗问侍臣说道:“帝王开创基业与保守成业,这两件何者为难?”房玄龄说:“开创之始,英雄并起各以材力斗争,战胜攻取,费尽心力,然后得之,可见创业为难。”魏徵说:“天下之事,每成于勤苦,而坏于怠荒,而人之常情,每谨于有初,而忽于成事。观自古帝王得天下,都从艰难勤苦,即成大业,后来失天下,只因安逸骄肆遂至乱亡,可见守成为难。”太宗说:“玄龄与我共取天下,亲见我出百死得一生,故晓得创业之难。魏徵与我共安天下,常恐我安享富贵,或至骄纵奢侈,一时一事,忽略不留心,祸乱必从此生,故晓得守成之难。二人之言,皆有所见。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固不必言;守成之难,正是今日君臣该警戒的事,方当与诸公谨慎而保守之。”玄龄等拜说:“陛下肯念守成之难,命臣等同加谨慎,言及于此,必不肯恃富贵而起骄奢,必不肯因安逸而忘祸乱,庶乎太平可以常保,苍生有所利赖,真四海之福也。”这是记太宗与群臣相警戒谨守成业的意思。古来帝王保自己新创的基业,谨守者多;惟是享祖宗见成的基业,谨守者少。盖因不曾见前人开创之艰难,故不信天命人心之可畏,既无深远之虑,又无劝戒之人,所以祖宗得之甚难,后人失之甚易,有繇然也。太宗身兼创守,君臣相警如此,其垂戒后世,亦深切矣!使唐之子孙,能留心谨守,常如太宗之治,则乱亡之祸,何从而起哉!有天下者,当知所监戒也。

原文

十五年正月,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整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直解

榱是屋上的椽子。贞观十五年正月,太宗在便殿,指着殿屋对左右侍臣说道:“人君治天下,就如建造这殿屋一般。初时须聚集工匠,经营结构以成之,及营构既成,只宜安处其中,谨守勿动,不可数数改移。若轻易抽换一椽,整理一瓦,虽是小小动作,然更变之际,攀援践踏,屋宇皆为动摇,必有所伤损处,终不若初时结构之牢固也。人君初有天下,为子孙黎民万世之虑,创制立法,以贻后人,必须熟思审处,一成而不可变。法制既定,只宜与天下遵守,慎勿轻易纷更。若慕非常可喜之功,而变一定不易之法,今日如此,明日如彼,便是不恒其德了。这非但无益于治,将见官无定守,民无定志,朝廷之上,议论纷纭,方以为可行,而又复止,方以为可罢,而又复兴,其为劳扰,不亦多乎!”这一段,是说法度不可轻变的意思,喻以建屋,其理甚明。法祖图治者,可以深省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直解

太宗一日与侍臣说道:“朕今为天下主,当太平之日,有两件可喜,有一件可惧。盖自古国家,只怕年岁饥荒,民生不遂,今连年以来,天下丰登稔熟,长安城中,每一斗米只直三、四文钱,百姓富足如此,则国家根本坚固,这是第一件可喜;自古国家,最怕四夷侵扰,边境不宁,今北虏突厥,久已服属,边鄙安静,无有意外之虞,疆宇宁谧如此,则国家基业益隆,这是第二件可喜。然自古以来,人君处艰难多事之时,皆知谨慎,唯是天下治安,无可忧虞,则骄慢奢侈之心,不觉自生,骄侈一生,民受其害,则危亡倾覆之祸,不期而至矣,这一件深可惧也。看来可惧之事,正伏于可喜之中,故当可喜之时,常不忘可惧之念,朕之保治如此。”大抵宴安酖毒,实人主之通患,而骄侈二字,则其膏肓之病也。骄则一人临天下,而不见其可忧,繇是怠荒毒虐,而过不自闻矣;侈则以天下奉一人,而犹以为未足,繇是穷奢极欲,而民不堪命矣。如秦始皇、隋炀帝,威命灵爽,振耀华夷,只因骄侈心生,遂至于败亡而不可救,人主可不鉴哉!

原文

并州大都督长史李世,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怀服。上曰:“隋炀帝劳百姓,筑长城以备突厥,卒无所益。朕唯置李世于晋阳而边尘不惊,其为长城,岂不壮哉!”乃以世为兵部尚书。

直解

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府地方。唐时每州置一大都督府,佐以长史,镇守其地。贞观中,以功臣李世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在任一十六年,世有才能,又居官久,百姓都信服他,所下的政令,无有不奉行者,凡有所禁约,无有不即止者,内而吏民,外而夷狄,皆悦慕其德,畏服其威。太宗闻而嘉之,谓侍臣说:“昔隋炀帝怕突厥犯边,乃抽丁起役,劳动中国的百姓,往筑一带长城以备御之,然终不能限隔虏骑,使不得入,虽劳无益。今朕不然,惟以李世置于并州督府,着他保守晋阳地方。今一十六年,民夷怀服,虏骑不侵,至令塞上烟尘不动,百姓宴然,只用这一员良将,就足以折冲御侮,比之长城,岂不更为雄壮哉!”乃召李世,入为兵部尚书,虽以赏功,亦平内外、均劳逸之意也。按太宗称世之言,实万世守边之要。盖御虏固以守险为急,尤以得人为本。苟得其人,则整练军马,修葺城堡,皆其职任事耳。不然,或假借修边之名,以糜费财力,或虚饰修边之功,以冒滥升赏,或奏报方行,而旋见倾坏或堵堞空存,而乏人防守,虽长城万里,只益边民之困耳。守边者不可不知。

原文

上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人主,常兼行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朝言之。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直解

太宗一日临朝,与侍臣说道:“朕虽贵为天子,深居九重,然内而裁决庶政,巨细必亲,外而统驭三军,所向无敌,是常兼行将相之事也。”太宗此言,盖自夸其才,以为群臣莫能及耳。时有给事中张行成,与闻此言,退朝之后,即上一疏谏说:“自古帝王功德,莫盛于禹,观其地平天成,万世永赖,是何等事业!然禹未尝自矜其功,而天下莫与之争功;禹未尝自伐其能,而天下莫与之争能。使禹而自矜自伐,与臣下校量,则禹亦小人矣。今陛下拨转乱世,反之于正,雄才大略,振古无前,一时群臣诚不足以仰望清光。然帝王之体,与臣下不同,纵使功烈过人,皆其分内之事,亦不必临朝对众,自言所长。至以万乘之尊,而与将相群臣校一日之功,争一艺之能,似非圣人不矜不伐之道也。臣之私心,窃所不取。”太宗览奏,深以为善。盖自觉其非矣。尝谓人君之道如天,天不自有其功,而四时五行之序,皆天之功也。君不自以为能,而群臣百官之事,皆君之能也。尧舜之治天下,垂衣拱手,恭己南面,而皋、夔、稷、契之流,为之寅亮天工,共成雍熙之化,万世之下,何尝不以为尧舜之功哉!太宗乃以将相之才自负,而喋喋言之,盖亦昧于大体者矣。

原文

十六年,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三,斥远群小,不受谗言。朕能守而勿失,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直解

谏议大夫、黄门侍郎,都是门下省官。起居注,是史官所记天子言动,其以他官兼者,叫做知起居注。贞观十六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卿还兼知起居注之事,所纪录的史书,我可得见乎?”遂良对说:“史官之职,凡人君一言一动皆当书之,或善或恶,都要备细记载,庶几为君者,有所警惧,恐后人讥笑,不敢为非。若是人主自家要看,则史官不敢从实直书,何以取信后世?从前未闻人主自观史书者也。”太宗问说:“朕所行或有不善,卿也纪录之邪?”遂良对说:“臣之职掌,在秉笔以记事,若隐讳不书,便是废职,臣岂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奏说:“人君的举动,天下人所观望,或善或恶,远近传布,决不能掩。纵使遂良要隐讳那不善的事,不肯记载,天下人既皆知之,亦皆私记之,岂能都使他隐讳不书哉!”太宗说:“朕平日所行有三件:一件是看前代古人的行事,以为元龟,取其善者为法,鉴其恶者为戒;二件是进用善人君子,与他共成治道;三件是斥远谗邪小人,不听他巧言,被其欺蔽。朕能谨守这三件,不敢差失,正要史官从实记载,我无有不好的事,他自然不能书吾恶也。”按太宗这三件事,真是万世为君之法。盖欲监观前代,必然日亲经史,日接儒臣,古人的善恶才能通晓;欲进用善人,必然亲信委任,谏行言听,治道才能共存;欲斥远群小,必然察之极真,断之极决,邪党才能销灭。果能如此,则君德日进,治道日隆,史官书之以为美谈,万代仰之以为准则矣。有天下者,岂可一日不留心于此哉!

原文

特进魏徵有疾,上手诏问之,且言:“不见数日,朕过多矣。今欲自往,恐益为劳。若有闻见,可封状进来。”徵上言:“陛下临朝,尝以至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徵宅无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仍赐以素屏风、素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

直解

特进,是唐时宰相加官。史臣记特进魏徵有疾,于私宅调理,不能朝参,太宗心甚想念,即降手敕,差人往问其疾,因说:“自卿给假,已数日不见,朕之所行,无人规正,过失必多。今欲亲自临幸,与卿一言,只恐越增劳扰。故特遣官往问,卿若有闻见朕行的不是处,可封本进来,以便省改。”魏徵回奏说:“陛下临朝与群臣议论,常说为政要至公无私,及退朝之后,行出来的事,未免有偏私颇僻的去处。或有时自觉其非怕人窥见,却又横加威怒,以震慑其心,殊不知人心至愚而神,上之意向所在,无有不知,欲要遮盖,越发彰显,竟有何益!总不如无偏无党,以大公至正之心行之,方是人君之体也。”其疏中大意如此。此时魏徵寝疾已笃,所住的私宅中,尚未有厅堂,太宗知之,那时方欲构一小殿,材用已具,即命撤去,与魏徵起盖厅堂,只五日就完成了。又知徵素性俭朴,室中所须器物,都赐以素屏风、素褥,及几、杖等物,以遂其所好,正以彰其贤也。夫太宗之待徵,数日不见,则想闻其言,其信之专如此;私第无堂,至辍殿以营之,其遇之厚如此,真可谓恩礼兼尽者矣!为之臣者,安得不鞠躬尽瘁,忘身报主,而天下之治,又安有不成者乎!

原文

上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若教以礼义,使之少敬长、妇敬夫,则皆贵矣。轻徭薄赋,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其中矣。”

直解

百万叫做兆。太宗谓侍臣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朕荷上天眷命,为兆民之主,以天下养一人,可谓富矣,以天下事一人,可谓贵矣。天既与朕以富贵,而朕独不思所以安养兆民,岂上天之意哉!故朕已富,要使百姓每都富;朕已贵,要使百姓每都贵,只在教养之而已。诚能教以礼义,使知尊卑内外之理,上下事使之宜,年少的都尊敬那年长的,为妇的都尊敬那为夫的,则父兄役使子弟,男子役使女人,虽无爵位,也如官府一般,这就是贵了。轻徭役,不尽其力,薄赋敛,不尽其财,使百姓每都有余闲,各去治理生业,为长的得以怀其少,为夫的得以育其妇,渐有蓄积,不至匮乏,这就是富了。既然如此,那百姓每家家饱暖,无有不给的;人人优裕,无有不足的。这等安乐,朕为民父母,也自安乐,不须听那丝竹管弦之声,自然快活,天下极乐的事,也就在这里面了。”此与民同乐之道,而不徒以九重之贵、四海之富,自奉其身者也。夫前代中主,莫不挟其贵以侮百姓,而太宗欲教以礼义,使之皆贵;莫不恃其富以夺百姓,而太宗欲导以生养,使之皆富;莫不溺于声色以为娱乐,而不恤其民,太宗乃以家给人足为乐,胜于听丝竹管弦。为人君者,能常存此心,天下岂有不治者哉!

原文

二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直解

业,是已成的意思。贞观十七年二月,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昔帝舜始造漆器,其臣谏者十余人。一器之微,何关得失,而纷纷论谏如此?”遂良对说:“人君好尚,所系甚大。惟崇尚节俭,乃是治安之本;若崇尚奢侈,便是危亡之本。以漆为器,虽未至奢侈,然为漆器不已,必将以金玉为之,是乃奢侈之渐也。大凡忠臣爱君,惟恐德业不成,故不待其过失昭彰,方去救正,只从那微细的去处,预先提防。如费用稍有不节,便恐渐入于奢侈;起居稍有不敬,便恐渐流于怠荒;闻直言稍不乐从,便恐渐至于拒谏;任君子稍有疑贰,便恐渐惑于谗邪。是以朝夕图惟,必防其渐。若使见之不早,防之不豫,至于大坏极蔽,祸乱已成,则虽有爱君之心,无所复用其谏矣。”于是太宗说道:“卿之言,说的极是。朕一日万几,岂能无过,卿亦当谏其渐。每见前世帝王,拒阻谏诤者,多以成心为主。或是政事有当改行的,只说业已做就了,诏旨有当改正的,只说业已许他了,文过遂非,终不为改。如此,则君德必然日损,政事必然日非,欲无危亡,其可得乎!”这一段说话,于人臣忠君爱国之心,人君防微杜渐之道,最为明切,不可不深体也。

原文

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直解

辐,是车轮中木。辏,是集。太宗谕群臣说:“人主居万民百官之上,应接事务,只有一个心,下面小人,欲希图富贵,千方百计,只要引诱君心,把那许多不好的事,来攻之者甚众。故人主或好武功,他便以勇力来动之;或好谈论,他便以口辩来动之;或喜人赞扬,便献其谄谀,称颂功德,以迎合之;或略可欺瞒,便行其奸诈,颠倒是非,以蛊惑之;或意向有所偏好,便以各样嗜欲,如声色、器玩、宫室、游幸等事来奉承之。以众人之巧计,攻人主之一心,就如那车轮众辐,都攒凑做一处,各人都要求售其计,以图得上心,而规取宠禄。人主少有懈怠,一时不堤防他,这几件中,但只有一件引动,则君心迷惑,政事废弛,危亡之祸,随之而至矣,此君道之所以为难也。”这一段,是论人君当持守此心的意思。太宗天性英明,又历练世故,下人的情状,都看得透彻,然犹虑攻之者众,自觉其难,不敢少有懈怠,此其所以成贞观之治也。有天下者,能以此言常自警省,则众欲之攻,何足以动之哉!

原文

李世尝得暴疾,方云须灰可疗,上自剪须,为之和药。世顿首出血泣谢。上曰:“为社稷,非为卿也,何谢之有!”世尝侍宴,上从容谓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无以逾公。公往不负李密,岂负朕哉!”世流涕辞谢,啮指出血,因饮沉醉,上解御服以覆之。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信任功臣的意思。那时李世忽然得个病症,甚是危急,医方上说用人须烧灰,可治此病。太宗只要世的病好,就将自己的须剪与他和药。世病愈,感太宗这等恩眷,叩头出血,涕泣谢恩。太宗说:“朕赖卿以安社稷,卿安则社稷安,今剪须以治卿病,乃是为着社稷,非是为卿一身也,何用叩谢!”一日世侍太宗饮宴,情意欢洽,太宗从容向世说:“朕在位久,太子幼弱,朕为社稷远虑,遍求群臣中,可付托以幼孤的,莫过于卿。记卿往时在李密部下,那时李密败降,卿据守其地,尚念这土地人民,原是李密的,虽决计来降,然不欲邀功,必启李密自献,不负他一时恩德。况今朕之待卿,忘形迹,披腹心,义虽君臣,恩同父子,卿岂不尽忠于朕所托之幼孤,而负朕恩德哉!”世见太宗这等信任他,不胜感激,既荷知遇,又怕不能胜任,遂流涕辞谢,乃自啮其手指,至于出血,以见此身可捐,此恩不可负的意思。因忘分尽欢,无复疑忌,饮至沉醉,昏卧殿上,太宗就解脱自己所御的袍服,以覆盖之。一时君臣之遇,真不啻家人父子之亲也。夫君之待臣如此,人臣有不感戴上恩,而誓死图报者,此岂有人心者哉!

原文

上谓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则诲之。见其饭,则曰:‘汝知稼穑之艰难,则常有斯饭矣。’见其乘马,则曰:‘汝知其劳,不竭其力,则常得乘之矣。’见其乘舟,则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民犹水也,君犹舟也。’见其息于木下,则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直解

太宗既立晋王为太子,一日谕侍臣说:“朕自立太子之后,凡遇一物一事,必委曲诲谕之以启发他的志意。如见太子进膳,就教之说:‘农夫终岁勤苦,耕耘收获,种得谷成,方有此饭。汝若用饭之时,即念稼穑艰难,此饭不容易得,推此心去体恤农夫,节省用度,则天禄可以永保,而常得用此饭矣。’如见太子乘马,就教之说:‘马虽畜类,亦是生命,所当爱惜。汝若乘马之时,即念此马之劳,驱驰有节,不尽其力,则马不至于困敝,而常得乘之矣。’如见太子乘舟,就教之说:‘水本以载舟,故舟藉水以运,然而水亦能覆舟,则舟不可倚水为安。那百姓每就譬之水一般,为君上的,譬之舟一般,君有恩德及民,则民莫不戴之为君,若是暴虐不恤百姓,则人亦将视之为寇仇而怨叛之。譬之于水,虽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不慎也。’如见太子息阴于树下,就教之说:‘木生来多有枉曲,惟匠氏以绳墨正之,则斫削的端正,可为宫室器物之用。人君生长深宫,未能周知天下之务,行事岂无差错,惟虚心听从那辅弼谏诤之臣,则智虑日明,历练日熟,自能遍知广览而成圣人矣。’这是《书经》上的说话,不可不知也。”太宗教诲太子,其用心谆切如此,惟以太子将有君人之责,故欲成就其德而诲之,不得不详耳。况于人主之身,正天下安危所系,岂豫养者所可比。诚能因物自警,如太宗之所指,则其为进德讲学之助,岂浅浅哉!

原文

十八年,上曰:“盖苏文杀其君,残虐其民,今又违诏命,不可不讨。”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盻则四夷詟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远征小夷,万一蹉跌,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李世劝上伐之。上欲自征高丽,褚遂良上疏谏,上不听。

直解

高丽国,即今朝鲜。贞观十八年,太宗将征高丽,先与群臣商议说:“今高丽乱臣盖苏文,弑其君高武,残虐其国中百姓,又无故兴兵,侵扰新罗的疆界。朕特遣使谕使罢兵,盖苏文抗违诏命,不肯听从。这等凶暴梗化之人,法不可容,朕为华夷之主,岂可不声罪致讨。”褚遂良谏说:“陛下初起晋阳,平定海内,但一举手指麾,中原便清肃晏安,一举目顾盻,四夷便恐惧畏服,这是何等威望,震古耀今,盛大无比。今区区东夷,限隔辽海,乃劳王师渡海远征,冒风涛之险,以问罪于小夷,若能指期克捷,似无不可,设或不虞,万分之中,一有挫折,彼小夷得以藉口,说大唐天子也无奈我何,岂不伤损了威望。到那时节,甘休不得,更起忿兵,夫兵忿者败,臣恐胜负安危,难以逆料,非万全之计也。”彼时朝臣皆以征辽为不可,独李世劝太宗发兵讨之。盖世武人,识见不足,太宗以其意与己合,遂决计亲征。褚遂良退而上疏说:“天下譬如一身,四夷乃身外之物,高丽诚有罪,必要征他,只消发四五万兵,遣一二员将帅便了,何至劳车驾亲行。”然此时太宗之意已决,终不能听从也。盖太宗平生,百战百胜,当时群雄如李密、王世充等,与我角力者,今皆削平,四夷如突厥、吐蕃等,为我借资者,今皆臣服。独高丽僻处东隅,隋炀帝竭天下之力以从事于此,而不能克,今幸当其危乱之时,又恃我富强之力,以为取之若振槁,可以震动四方,夸耀千古也。故虽在位既久,而雄心未忘,至于劳万乘而不辞,违群议而自用,卒之辽左无功,竟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终其身悒郁追悔,皆一念好大喜功之心为之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原文

上好文学而辩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对。刘洎上书谏曰:“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悬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极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上飞白答之曰:“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繇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直解

飞白,是字体。史臣记太宗天性嗜好文学,辩论敏给,遇群臣奏事,必援引古今,与之折辩,群臣多不能对。侍中刘洎上疏谏说:“凡人名分相同,智识相若,方好彼此往复辩论。若乃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势位智识,上下相去,悬绝甚矣。故群臣奏事于明主之前,乃是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极尊,堂陛既已森严,才识又复短浅,往往慑于天威,仓惶失措,徒欲勉强自效,不可得也。陛下于群臣论奏,虽明降恩旨,假借慈颜,凝旒静听,使之得尽其词,虚襟广纳,使之得行其说,犹恐群下不能对扬休命。况复内动神机,外纵天辩,文饰词说以屈其理,旁引古事以排其论,却教那凡庶之流何繇应答,而尽其所言哉!然此不但失待下之体,亦非自养之道。盖记闲事太多,则心必为所损,言语太多,则气必为所损,心气既内损,又且外敝形神,虽今日春秋鼎盛,不觉其劳,然日积月引,久后必受其累矣。”太宗见刘洎所言,剀切忠爱,乃自写飞白字答之说:“人君居上临下,若于所陈章奏,不加思虑审究,中间取舍,岂能无失。然思虑在心,若非言语,又无以发之,所以近来每有谈论,遂致烦多。繇此不改,将至于矜己傲物,恃才陵人,诚有如卿之言者,若形神心气,则不以此为劳也。今既闻忠谠之言,即当虚怀以改。”夫天下事重,万几至繁,若非君臣相与当面商确,岂得事事停当。但或以才辩高人,而果于自用,则臣下反不得尽言,此刘洎之所为惓惓于太宗也。

原文

上以辽左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徵若在,不使朕有是行也!”乃驰驿祀徵以少牢,复立所制碑。

直解

高丽国在辽水之东,故称辽左。少牢,是羊。魏徵平生能直言极谏,面折廷争,太宗甚重之,但有举动过差处,常怕他知道,或未行而止,或因谏而罢,就是太宗决意要做的,若于事理未当,他也能极力挽回。魏徵没后,太宗眷念不忘,亲制碑文,立于墓所,表扬他平生好处,后乃被人谗谮,把这碑仆了。及车驾亲征高丽,无功而还,止取得盖州、辽州二城,反折了许多人马,大损威望,太宗深自追悔,却思量起魏徵来,叹息说道:“朕此一行,轻举妄动,若魏徵尚在,必能谏阻,不使朕有是行也!”于是遣人驰驿到魏徵墓所,祭以少牢,仍将前时御制的碑文,立于墓上,以见追思魏徵之意。大抵忠鲠之臣,人主所畏惮,当其时为苦口之言,逆耳之听,若龃龉而难入,然徐而思之,裨益甚大。盖惟心有畏惮,则事无过差,一举一动,必然斟酌停当,而可免于后悔。然非明圣英断之君,能省身克己,改过不吝,从善如流,亦未有不后事而追悔者也。如唐太宗造次征辽,功隳而后思魏徵;唐玄宗仓皇幸蜀,乱成而后思张九龄,亦无及矣。故为人主者,必持志养心,惩忿窒欲,不以强盛而骄,不以治平而怠,常若法家拂士之在侧,师保箴规之在耳,则何至有后事之悔哉!

原文

萧瑀性狷介,与同僚多不合,尝言于上曰:“房玄龄与中书门下众臣,朋党不忠,执权胶固,陛下不详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无太甚!人君选贤才以为股肱心膂,当推诚任之。人不可以求备,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长。朕虽不能聪明,何至顿迷臧否乃至如是!”

直解

史臣记特进萧瑀天性狷洁孤介,独行己意,不能谐俗,与同僚共处,多不相合。一日奏太宗说:“陛下以房玄龄为勋旧,信任不疑,却不知他与中书门下诸臣结成朋党,不肯尽忠朝廷,执掌大权,私意胶固,其所行的事,陛下不得详知。看他专擅之状,已甚明著,但未至于反耳。”太宗闻萧瑀之言,心甚不悦,面斥之说道:“卿之所言,岂不太过!人君选择贤才,置之辅弼,托以为股肱心膂,当推一片诚心去委任他,方肯尽忠为国,无所顾忌。若一心以用之,又一心以疑之,人臣谁不解体。且人之才行,本不能全,有所长,必有所短,用人者岂可求全责备,只宜略其所短,取其所长,然后人人得以自效。若将那好处不说,只就其一事之短,以概人之平生,则天下无可用之人矣。朕因玄龄忠谨,所以倾心委任,你却说他朋党不忠,是朕之用人贤否混淆、邪正颠倒矣。朕虽不能聪明,无帝王知人之哲,亦岂应顿迷贤否,至于如是!卿之所言不亦过乎!”按玄龄奉公体国,知无不为,诚一代之贤相,萧瑀乃以素不相合而极力攻之,使非太宗之明哲,鲜不为所惑矣。夫自古以来,攻任事之臣者,大率有二:非诬之以专擅,以动人主之心,则指摘其一言一行之失,以掩其所长。故任人之道,莫善于推诚,莫不善于求备,能推诚而器使,则二者之言,无繇而入矣。太宗数语,真可为万世法也。

原文

齐州人段志冲上封事,请上致政于皇太子。太子闻之,忧形于色,发言流涕。长孙无忌等请诛志冲,上手诏曰:“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直解

齐州,即今山东济南府。封事,是奏章。亘字,解做遍字。疾,是毒害之物。太宗在三代以后,可谓希世贤君,但其末年,征伐并兴,土木继作,以此稍失人心。那时齐州有个狂人,叫做段志冲,无故上本,说太宗在位日久,厌倦政事,莫若自家退闲,及早把这天下传与皇太子罢。太子闻得这话,甚不自安,心切忧惧,形于颜色,每一发言,辄为流涕。国舅长孙无忌等,请太宗诛戮此人以正典刑,太宗不听,手诏答说:“五岳为群山之宗,陵逼霄汉,何等高峻;四海为众水之会,横亘地脉,何等深广。这五岳四海,也容纳那污浊的,也包藏那疾恶的,然岳常自高,海常自深,何曾有纤毫亏损。今志冲乃一匹夫耳,就要朕解去大位,使天子退闲,此不必论其言之是非,但当自省朕之罪过。若朕果有罪,天心弃之,民心厌之,要是他正直敢言也,直的固不当诛;使朕果无罪,上不负天,下不负民,便是他颠狂妄言也,狂的亦不必诛。天下后世,自有公论,区区狂言,岂足为轻重。譬如天被尺雾障蔽,依旧是这等广大,不因此而少亏;日被寸云点缀,依旧是这等光明,不因此而少损。今只当置之不问便了,何用诛戮!”然志冲狂言,不但不足以累太宗,天下后世,因此益见太宗度量之大,识见之明,能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出于寻常世主万万也。

原文

二十二年正月,上作《帝范》十二篇以赐太子,曰《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国,备在其中。一旦不讳,更无所言矣。”又曰:“汝当更求古之哲王以为师,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吾居位以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顾我弘济苍生,其益多;肇造区夏,其功大。益多损少,故人不怨;功大过微,故业不堕。然比之尽美尽善,固多愧矣。汝无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贵,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安;骄惰奢纵,则一身不保。且成迟败速者,国也;失易得难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教诲太子的事。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太宗自作一书,叫做《帝范》,凡十有二篇。赐与太子。第一曰君体,言人君当正身修德,以端万化之原;其次曰建亲,言人君当敦睦宗藩,以固本支之祚;其次曰求贤,盖得贤者昌,故必广求人才,以资理道;其次曰审官,盖知人则哲,故必甄别贤否,以正官常;其次曰纳谏,盖从谏则圣,故言路不可不开;其次曰去谗,盖偏信生奸,故谗佞不可不远;其次曰戒盈,言满则必覆,当持之以戒慎;其次曰崇俭,言富不期侈,必守之以撙节;其次曰赏罚,盖赏罚人主之大权,故必当其功罪,而后人心服;其次曰务农,盖农桑天下之大本,故必使之力本,而后百姓足;其次曰阅武,言肄兵讲武,以备非常,帝王之武功也;其次曰崇文,言重道隆儒,以施教化,帝王之文德也。其书中篇目如此。因教太子说:“这十二篇书,帝王修身治国的道理备在其中。我若一旦不讳,临终之时也更无别言嘱咐,只是这一部书就尽了。”又命太子说:“汝当更求古之贤哲帝王以为师,如我为君,不足法也。盖取法那上等的人,仅能成中等,若取法那中等的人,将不免为下等矣,岂可不求法乎上哉!我自居位以来,所为不善的事多矣:如古人不贵异物,贱用物,而我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古人不作无益害有益,而我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田猎本非美事,我则犬马鹰隼无远不致;巡幸民之所苦,我则行游四方,供顿烦劳。这都是我之深过,汝不可当做好事去仿效。然我所以不败者,盖隋政不纲,天下大乱,我能翦除暴乱以拯济苍生,其有益于民甚多,混一土宇以创造华夏,其有功于世甚大。后来虽有这些过失,却以益人处多,损人处少,故人心不怨;有功处大,有过处微,故基业不堕。若比那古帝王尽善尽美,无一事之可议者,则羞愧多矣。汝不曾有我之功勤,而承受我之富贵,从此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可少安;若再骄惰奢侈,则一身恐不自保。且成之甚迟、败之甚速者,国家之业也;失之甚易、得之甚难者,天子之位也。岂可不自爱惜哉!岂可不自慎重哉!”太宗之教太子,恳切如此。盖开创之君,以百战得天下,故知大业难成,天位难保,是宜其言之谆谆也,使继体守成者,能一一遵而行之,则何至于颠覆哉!伊尹之告大甲曰:“率乃祖攸行。”傅说之告高宗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有天下者,不可不深长思矣。

原文

上营玉华宫,务令俭约,惟所居殿覆以瓦,余皆茅茨。徐惠以上东征高丽,西讨龟兹,翠微玉华,营缮相继,又服玩颇华靡,上疏谏,其略曰:“以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昔秦并吞六国,返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自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又曰:“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又曰:“作法于俭,犹恐其奢,何以制后!”上善其言,甚礼重之。

直解

徐惠,是贤妃徐氏,名惠。龟兹,音丘慈。是西域国名。翠微宫、玉华宫,都是京师游幸的去处。鸩鸟的羽有毒,入酒中能杀人,叫做酖毒。太宗晚年颇兴土木,尝选胜地,营造玉华宫一所,戒饬督工诸臣,务从俭约,惟是临御的正殿覆盖用瓦,其余的皆用茅草苫盖,虽极节省,然所费亦不少矣。那时宫中有个贤妃徐氏名惠者,甚有贤德,读书能文,见太宗东征高丽,西讨龟兹,外面征伐不息,又作翠微宫、玉华宫,内里营缮相继,又御前服饰器玩,俱尚华靡,渐见奢侈成风,乃上疏规谏,其大略说道:“农夫终岁劳动,所得几何?今征辽之役,乃裹粮渡海,轻冒不测,往往漂没,把这有限的农功,填委在那无涯巨浪之中,岂不可惜!我军几年训练方才成就,今即用以东征西伐,要四夷臣服,然他方之众,未必便来臣服,而我训练已成之军,反先自丧失了,岂不可悯!昔日秦始皇并吞了韩、赵、魏、楚、齐、燕六国,天下一统,似可无虞,乃仅二世而亡,曾不旋踵,其速如此;晋武帝奄有了魏、蜀、吴三方,天下一统,似可无虞,乃仅数传而灭,覆败之祸,若在朝夕。这是何故?盖秦始皇既灭六国,矜其功高,恃其势大,不务修德保邦而轻弃之,心以强盛而骄,故方兴而忽亡;晋武帝既平吴蜀,止顾目前利便,遂忘意外之变,不悟危亡所伏,而快意荡情,纵肆无极,武备弛于外,女谒盛于内,心以治平而怠,故方成而遽败。此前事之明鉴也,可不戒哉!”疏中又说:“人知斧斤之能伤物,不知珍玩之器、技巧之工,非但耗蠹财力,亦且妨废农桑,也能断丧人国,如斧斤一般。人主好此,是怀斧斤以自戕也。人知酖毒之能害生,不知珠玉之宝、锦绣之华,非但诱引耳目,亦且蛊惑志意,也能迷乱人心,如酖毒一般。人主好此,是饮酖毒以自害也。”又说:“人主创业垂统,乃后世子孙所观望,顾其作法者何如,诚使躬行节俭,以为后世表率,尚恐子孙每生长富贵,渐忘艰难,日盛一日,以至于奢;若作法于前者,先自奢侈,则后来骄溢,何所不至,动以祖宗藉口,谁能裁制之,诚不可不慎也。”其言词剀切如此。太宗道他说得好,甚加礼重焉。按徐妃虽一妇人,乃其告太宗者,类皆格言,有裨于君德治道,人主所当朝夕体念者也。

原文

房玄龄疾笃,谓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无事,惟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吾知而不言,死有余责。”乃上表谏,以为:“陛下每决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膳,止音乐者,重人命也。今驱无罪之士卒,委之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独不足愍乎!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他日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无此三条而坐烦中国,内为前代雪耻,外为新罗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愿陛下许高丽自新,倘蒙录此,死且不朽!”上自临视,握手与诀,悲不自胜。薨。

直解

太宗晚年,征讨高丽,不能成功,又选将练兵,欲图再举,海内为之骚然。那时宰相房玄龄得病沉重,因与诸子说:“吾奉事主上,三十余年,荷蒙厚恩,不能图报。如今天下已定,无事可言,只是东征辽左,不肯休兵,在廷群臣,惟恐违拂意旨,不敢进谏。我既知其不可,若是终于无言,虽死亦有余责矣。”因上一表谏说:“陛下盛德宽仁,每决一重囚定要三覆五奏,始命行刑,且为之进素膳,止音乐,无非怜悯人性命的意思。今辽左之役,兴师不已,驱迫那无罪的士卒,委弃在锋刃之下,任他身死草野,肝脑涂地,这许多性命,独不可怜悯乎!夫不忍一囚之死,而忍三军之命,陛下之心,必有不能安者矣。然天下之事,亦有出于不得已者。向使高丽违失臣节,不肯奉顺朝廷,诛其罪可也;或是侵犯边境,扰害百姓,灭其国可也;或是他兵势强盛,他日能为中国之害,及早除之亦可也。今高丽既不曾失了臣节,又不曾侵扰百姓,蕞尔小夷,又不能为我患害,三者无一于此,而坐烦中国之民,以事无用之地,内则因隋朝不能平定,而为之雪耻,外则因新罗被其侵伐,而为之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愿陛下因高丽服罪,计其自新,休兵息民,以固根本,自然华夷庆赖,远迩得安。臣临终之言,倘蒙录用,虽死亦不朽矣!”表上,太宗闻知玄龄病重,遂幸其所居,亲握其手,与之为别,悲痛之怀,不能自胜。玄龄遂薨。然辽左之师,自是亦不复出矣。夫玄龄以济世之才,遭不世出之主,佐成帝业,遂致升平。三十余年,帷幄密勿之中,所以弥纶匡赞者,世皆不得而闻,所以号为贤相,而无迹可寻。至于一息尚存,而犹忧念国家,冀以垂绝之言,动人主之听,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矣,岂非万世人臣之轨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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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