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忘我的境界 - 吴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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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忘我的境界

作者:吴伯箫 阅读:1599 喜欢:0

在人人都只知道有“我”的时候,忘我的境界是不易体会的微妙的境界,也是最圣洁,最崇高,在市侩庸俗的生活里难以企及的境界。那像半夜的钟声,它波动着深远的令人起静穆之感的音响;也像深谷的花朵,它散发着清越的素淡的幽香。

“站开些,别遮住我的太阳。”

这是古希腊淡泊哲学家狄奥基尼斯(Diogcnes)对来访问他的亚历山大王所说的话。传说这位哲学家是住在桶子里的,经常就在桶子里晒着太阳来思索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哲理。自己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却从没放在过心上。凑巧有一天,亚历山大王挟着一世的炫赫来问他:“老先生,我可以帮助你什么吗?”(是百万富翁要施舍两片面包的一副仁慈悲悯的神情哟!)那老哲学家却连抬头望望的意思都没有,只冷冷地说了这样两句话。本来,就算是不可一世的国王吧,在富有宇宙的哲学家看来不是像草芥一样的不值什么吗?在那情景下的王也会立刻为自己的渺小,而觉得惭愧与尴尬吧。

同样是古希腊人的亚尔希美德(Archimedes):大数学家,发明螺丝钉的,也有过令人听了肃然起敬的轶事。说是他住的城被敌人攻破了,当一个敌人跑去要杀他的时候,这位老科学家已经老得不能用体力来抵抗了,他只说:“不要动我的图样!”那意思不是很明显地表示着么?杀是不要紧的,要保留我的图样哟(说不定是从那时起,我们才有了螺丝钉的)!

踢开利害的打算。将生死也置之度外,考虑的只是大家的幸福或真理的存在——走出王宫,丢弃妻子,毅然走进檀特山的释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精神也是这种精神;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精神也是这种精神。至于教人“认识你自己”的雅典哲人苏格拉底,当人家诬告他是无神主义者,是青年的诱惑者的时候,他带着得胜的神气,离开审判法庭去就死。他说:“现在我们走的时候到了,你向‘生’去,我向‘死’去;至于你我谁能得着更好的命运,那唯有上帝知道。”也是这种精神更到家的好例子。

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自己所爱的,所向往的,或所行动的事物里,而沉浸到里面,淹没到里面,融化到里面的,就是忘我。孩子已经死了,还兀自坐着,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喂他奶,把他摇动着给他唱歌,给他说话:那是忘我的慈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忘我的诗人(陶渊明)。把鸡蛋放在锅里煮了半天,等伸手捞来吃的时候,才知道煮了半天的是表,鸡蛋还放在旁边:那是忘我的科学家(牛顿)。

爱到痴迷的人,是真正的爱人。把恋爱的进行清清楚楚定出策略来:写信哟,送礼哟,而几乎把每次会面所要说的话都很理智地组织好了的人,那可能做一位势利的丈夫或妻子,但绝不会是一个很好的,能了解人,体谅人的爱人。等偶尔两人的交谊决裂,他(或她)会立刻写信给对方,“把我给你的表链还我吧!”而心目中已经找好另外需要送表链的人了。要爱就得把整个的心灌注到爱情里才行,把爱情看得高洁一些才行(像但丁之爱比特丽斯Bcartrice只见过三面,却崇拜到将她写入神曲作天堂导游人了)。那把无聊的情书拿来示众,或“我们已经到了接吻的程度了”,来夸耀别人的,是只有俗得令人作呕的。学习,也是这样。譬如拉提琴,绘画,学外国语,就非埋下头去,像俗话所说的“上了痰迷”是学不好的。哪怕拉的琴像猪叫,听见的人都掩耳而过呢,你还是早啊晚啊无时无地不“吱吆”着,慢慢地手指熟练了,弓弦上响出优美的曲调了。——还没有开口就怕别人见笑,你怎么能会说一口流利的语言呢?因为太注意自己,就失掉把握自己所从事的事物的能力了啊。要忘我!

对自然与人生,真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役使万物,而又渗入万物与万物成了浑然一体的是忘我的境界。所以常常学识最渊博,志趣最超拔,最有素养,最富建树的人,倒有时天真得像一个纯洁的孩子,或竟带了几分傻气——穿了彩衣作小儿戏来娱乐双亲的老莱子,那是人人都晓得的——原因是他心有专注,世俗的礼仪习惯他都没有工夫分心,也觉琐屑不足注意啊(正所谓不失赤子之心)!英国的约翰生博士,曾沿了栽着电线杆的林荫路散步,每走过一根电线杆,就用手轻轻地打一下,走了很远,他忽然记起有一根是空过了,便重新回去,补打一下,才再继续前进。将门上开一大一小的两个洞来放出放进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猫的,是某英国大科学家大发明家的故事。——所谓“大智若愚”该是这种事理吧。

关羽割骨疗毒,“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饮酒,言笑自若。”(陈寿:《三国志》)淝水之战,秦苻坚以投鞭断流的优势攻晋,谢家军把他们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主将谢安,却事先“游谈不暇”,事后“得驿书,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了无喜色。客问之,徐曰:‘小儿辈遂已破敌。’既罢,还内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资治通鉴·晋纪》)这些是忘我的大勇者的来历。法国革命的一八三○年,革命群众,想消灭一个小岛上最后一部反革命的势力,曾借一座桥作了战场:他们从下午战到黄昏,那座桥总也攻不过,这时忽然从革命的群众里跳出一个青年,大声喊道:“同志们,随我来!我的名字叫阿寇尔!”他的话才说完,便遭了一个火弹,倒死在血泊里。但是他这一喊,革命的群众却像得了神勇,一阵猛攻,便把皇党的阵垒突破了,革命成功之后,那桥便改名“阿寇尔桥”。又纪元前四百九十年,波斯侵雅典,被雅典大将米勒狄大败波斯军于马拉松。那时有一个善跑家名叫裴迪的,回雅典城报讯,他一壁记挂着城里在焦急的父老,一壁为奏凯的喜悦兴奋着,他跑啊跑啊,只觉得两腿像在飞,把自己完全忘记了。几小时的工夫,竟跑了二十六英里三百八十五码。等望到了城上父老,两手向空一扬,大呼了一声“胜利!”就倒地死了。后来成了“马拉松竞赛”的起因。这呼着“随我来”和“胜利”的英雄们,我想他们是不曾想到他们自己的危险和疲惫的。可是从那以后有了“阿寇尔桥”,有了“马拉松竞赛”了。

生活就是战斗。在战斗的当中,时时有个“我”在,一个人便时时须为我而生些多余的杞忧和顾虑。生死哟,利害哟,危险哟,总在内心里斤斤较量着;可是应当把握的契机,在这较量的时候倏然逝去了。为什么景阳冈上,武松用半截哨棒了结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而在下冈的路上遇到两个把虎皮缝做衣裳,紧紧绷在身上的猎人,却不禁喝道:“哎呀,今番罢了!”为什么“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史记·李将军列传》)呢?还不是在前是忘我的时候,而在后却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缘故吗?古人说:“可以碎千金之玉,而不能不失声于破釜。”那分歧处怕也就在乎忘我与不忘我一点上。如此,孟子所善于修养的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就似乎是在忘我的时候一种精神表现了。只有忘我,才能牺牲自我,发扬自我,成就自我。忘我才有真我在(依照哲学的矛盾统一律这是解释得通的吧)!

实在说,站在无限大的空间——整个宇宙的观点上,站在无限长的时间——整个人类历史的观点上,一个我算什么呢?论体积太微末,论寿命也太短促了。只就个人的口腹衣着,或暂时的安适愉乐,而努力,而挣扎,有着多大的意义呢?结果将自己应有的几岁年纪打发完了,最后还不是两手一松在泥土里赚一把把腐臭的枯骨吗?所以非有超出于自我的目的不可,非有超出于自我的理想不可!席勒说:“国家太小了,世界才是我们的题目。”马克思说:“我是一个世界的公民。我所在的地方,都要工作。”把这些同样意思的话另换一句,我们也应当说:个人太小了,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整个人类的事。

说着“卡尔,我的气力完尽了。”而死的马克思夫人,燕妮,恩格斯在她墓前演说里说:“她的最高的快乐是使别人幸福。”这句话是可以作一切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革命家的注释的。忘掉自己,与别人的(更明确说是为大众的,人类的)幸福而奋斗吧!比起人生,艺术是久远的;比起个人,人类是永恒的哩!只要把握住这个原则,那就放胆地去做吧。像但丁的骄傲的诗句所说的:“走你的路,让人们说他爱说的话!”一直往前,到胜利为止,你是不会走错路的。反转来,若事事从一个我字出发,即便以最能开发“为我”的哲理的杨朱为例,人人都“拔一毛而利天下弗为也!”我看人类也永远不会从原有的基础上提高一步,进化一步。

到这里我想起一个现实的活的故事了:

在战争环境里,在荒僻的野村里,革命军队的野战政治部主任,傅钟,他戴了深度的近视眼镜,在堆满了文件稿札的粗笨的木桌旁边埋头工作着。军队里,荒村里,连睡得最迟的人都已入梦了,伴他醒着的只眼前一盏摇晃不定的菜油灯,和在村边来往巡哨的一两个紧握了枪枝的兵士。农家的雄鸡也已叫过两遍,他全没注意。直到就在窗外耳边响起了号声的时候,他才问睡在左近,正自转侧的客人说:

“是什么号哇?”

“大概是起床号吧。”

“噢——起床号吗,那我该睡了。”

——其实早就该睡了啊!

是这样的忘我境界!

一九四一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