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看书
曾国藩说,读书看书不同,“看者攻城拓地,读者如守土防隘,二者截然两事,不可阙,亦不可混。”读书道理,本来如此。曾国藩又说:读书强记无益,一时记不得,丢了十天八天再读,自然易记。此是经验之谈。今日中小学教育全然违背此读书心理学原理,一不分读书、看书,二叫人强记。
故弄得学生手忙脚乱,浪费精神。小学国语固然应该读,文字读音意义用法,弄得清清楚楚,不容含糊了事。至于地理常识等等,常令人记所不当记,记所不必记,真真罪恶。譬如说,镇江名胜有金山、焦山、北固山,此是常识。
应该说说,记得固好,不记得亦无妨,以后听人家谈起,或亲游其地,自然也记得。试问今日多少学界中人,不知镇江有北固山,而仍不失为受教育者,何苦独苛求于三尺童子。学生既未见到金山、北固山,勉强硬记,亦不知所言为何物,只知念三个名词而已。扬州有瘦西湖,有平山堂,平山堂之东有万松林,瘦西湖又有五亭桥、小金山、二十四桥旧址,此又是常识,也应该说说,却不必强记。实则学生不知五亭桥、万松林为何物,连教员之中十九亦不知所言为何物。今考常识,学生曰,万松林在平山堂之西,则得零分,在平山堂之东,则得一百分,岂不笑话?卫生一科,知道人身有小肠大肠固然甚好,然大肠明明是一条,又必分为升结肠、横结肠、降结肠,又是无端添了令人强记名词,笑话不笑话?弊源有二:一,教科书编者,专门抄书,表示专家架子。二,教员不知分出重轻,全课名词,必要学生硬记。学生吓于分数之威严,为所屈服,亦只好不知所云的硬记,由是有趣的常识,变为无味的苦记。殊不知过些时候,到底记得多少,请教员摸摸良心自问可也,何故作践青年精神光阴?
“古书有毒”辨现代青年的保姆太多了,保姆多,就难免养成良医之子多死于病的症象。
现代青年的良医也太多了,谁都要训告他,禁他读这个,劝他读那个,甚至青年自己也好做良医,未满三十的时候就欢喜做文章,自居堂上,排八字脚,做老大哥,禁止其他青年子弟读这个,劝告其他青年读那个。普天之下,莫非保姆、良医、训育主任、检查委员。我也不懂他们一班遗老劝告的是什么,遗少禁止的是什么,只觉得大家好干涉他人的事罢了。正如十三妹所说:“我的少爷,你酸死我了。”富家子弟爬上树,就有慈母嚷道:“你快下来,别跌伤了!”走到水滨,马上有保姆一把给扭回来说:“仔细,你别跌进水里去!”结果弄成一个身不出门庭,目不睹市井,树既爬不上,沟又跳不过,太阳晒不得,野风吹不得的文弱白面书生,太阳一晒,马上昏眩;野风一吹,玉山立倒,呜乎青年!
我倒不这样想。古书有毒,也让他们尝尝;西书有毒,也让他们尝尝。
以前罗斯福(非现任美国总统)教他三个儿子,就是大热天带他们出去走崎岖的山路,攀山越岭,跳涧升木。大战以前德国海军,必在烟雾蔽海风浪接天之时,才开出去大洋操练。个人也曾在北平西山看见一对德国夫妇教一个四五岁小孩由石上跳下,下山时,一直在后赶他跑,跑了跌,跌了又跑。在教育上,我想道理相同,攻乎异端,斯利也已,怀疑怀疑,一直怀疑。皮肉筋骨是可以训练的,跌几回伤也不碍事。文明人牙齿都蛀,就是因为吃的奶油白面做的点心,入口酥溶,牙齿无所用其技,所以任你如何刷牙,还是要蛀。现代父母多叫儿子啃骨头面包头,就是这个道理。
古书有毒,也不过一二革命领袖一时过激的话吧。不想这久乎受保姆娇养看管的青年,头脑简单,便信以为真。视为一种天经地义。毒在哪里,毒到哪里,也不批评,也不思考,囫囵吞进去。我就不信青年这样容易受人欺负,这也是保姆太多之所致,少年症象已经造成了!古学诚不能无病,现代人也决不能单看古书,这何消说,但一见古书,便视为毒品,未免有点晒不得太阳、吹不得野风的嫌疑。现代人贵能通古今,难道专看什么斯基译作,读洋书,说洋话,打洋嚏,撒洋污,《史记》、《汉书》不曾寓目,《诗经》、《左传》一概不识,不也是中洋毒么!这样读书,不是洋书也有毒么?所以毒不毒,在人善利用他是非鉴别的聪明,不是把古书束之高阁,便可自谓清白身体。古书有毒,则胡适之早已中蛊,梁任公早已疯痫,周作人、周树人早已七孔流血,郑振铎、傅东华虽未能撰著一部《中国小说史略》,抄抄唐宋传奇,毒虽未深,亦当呻吟床褥矣!若谓青年学力未定,何以知周作人、周树人乎?
且使古书有毒,洋书古书,除苏俄革命以来之文学,未必就无毒。矛盾还多着啊!人家也有布尔乔亚呢!然而有毒无毒何以辨?何以西洋旧小说LeCid可以翻译,中国旧小说《七侠五义》便不可翻印?何以DonQuixote可以放心阅览,《儒林外史》便不许寓目?何以柏拉图可以赏识,《孟子》便不许涉猎?苏格拉底可以奉为典要,孔子便不许说些人情天理?何以ClarissaHarlowe可以讽诵,《红楼梦》独不许经目?夫柏拉图与孟子之雄辩一也,苏格拉底与孔子之正名一也,ClarissaHarlowe与《红楼梦》之缠绵伤感一也,DonQuixote与《儒林外史》之滑稽讽刺一也。呜呼,孔、孟、吴、曹何不幸而生为中国人,柏、苏、利查逊、索蕃提何幸而生为洋大人!
孔、孟、吴、曹又何不幸而生为现代中国人之祖宗!
以毒而论,义侠小说之毒一,在提倡忠孝节义(未知是否,代为持此说者揣摩而已);言情小说之毒二,在读者学宝玉好吃女人胭脂;诗文小品之毒三,在吟风弄月。然吾谓三毒皆不足为患。何以故?现代忠臣孝子本来无多,绿林豪杰今日学生生下来就少有这副骨架,其不足为患一。世上本来没有许多女人肯让你吃她口上的胭脂,偶而有之,也不致妨碍读书功课,其不足为患二。现代人风也不大会吟,月也不大会弄,风吟不来,月弄不得,何足为患?虽然风不因你之不吟而不吹,月不因你之不弄而不照,即使果然被你吟成弄到,也早已变成“可爱的春天”了。即使“可爱的春天”是前进的,“吟风弄月”是落伍,风自为风,月自为月,你自为你,我自为我,本无中西洋风、中西洋月之别,偶然吟吟弄弄,也不见得就伤你的盛德。你的姐姐妹妹,也可以放她们到后花园跑跑,到大公园走走,不一定大家关在深闺里,你们兄妹才保得住你们的清白啊!
page-lang-sepcial原载1936年6月1日《宇宙风》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