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龙门阵
喜欢北平的人,总说昆明像北平,的确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蓝的天,春秋的太阳,光煦的晒到脸上,使人感觉到故都的温暖。近日楼一带就很像前门,闹哄哄的人来人往。近日楼前就是花市,早晨带一两块钱出去,随便你挑,茶花,杜鹃花,菊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热带的鲜艳的花。抱着一大捆回来,可以把几间屋子摆满。昆明还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穷教授,北平各大学来的,见过世面,穷而不酸。几两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论天下事,对于抗战有信念,对于战后的回到北平,也有相当的把握。他们早晨起来是豆腐浆烧饼,中饭有个肉丝炒什么的,就算是荤菜。一件破蓝布大褂,昂然上课,一点不损教授的尊严。他们也谈穷,谈轰炸谈的却很幽默,而不悲惨,他们会给防空壕门口贴上“见机而作,入土为安”的春联。他们自比为落难的公子,曾给自己刻上一颗“小姐赠金”的图章。他们是抗战建国期中最结实最沉默最中坚的分子。昆明还有个西山,也有个黑龙潭,还有很大的寺院,如太华寺、华林寺等。周末和朋友们出去走走,坐船坐车,都可到山边水侧。总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温煦,“京派的”——当然轰炸以后又不同一点了。
一种因缘,我从昆明又到了重庆。
从昆明机场起飞,整个机身浴在阳光里,下面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结聚在绕烟之下。过不多时,下面就只见一片云海,白茫茫的,飞过了可爱的云南。
钻过了云海,机身不住的下沉,淡雾里看见两条大江,围抱住一片山地,这是重庆了,我觉得有点兴奋。“战时的首都,支持了三年的抗战,而又被敌机残忍的狂炸过的。”倚窗下望,我看见林立的颓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夹立在马路的两旁,我几乎以为是重游了罗马的废墟。这是敌人残暴与国人英勇的最好的纪录。
飞机着了地,踏过了沙滩上的大石子,迎头遇见了来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们都瘦了,都老了,然而他们是瘦老而不是颓倦。他们都很快乐,很兴奋,争着报告我以种种可安慰的消息。他们说忙,说躲警报,说找不着房子住,说看不见太阳,说话的态度却仍是幽默,而不是悲伤。在这里我又看见一种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骆驼般的力量。
如今我们也是挤住在这断井颓垣中间。今年据说天气算好,有几天淡淡的日影,人们已有无限的感谢,这使我们这些久住北平而又住过昆明的人,觉得“寒伧”。然而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阳,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昆明较淡,北平就几乎没有了。
重庆是忙,看在淡雾里奔来跑去的行人车轿。重庆是挤,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庆是兴奋,看那新年的大游行,童子军的健壮活泼和龙灯舞手的兴高采烈。
我渐渐的爱了重庆,爱了重庆的“忙”,不讨厌重庆的“挤”,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挤中同工的兴奋的人们,不论是在市内,在近郊,或是远远的在生死关头的前线。我们是疲乏,却不颓丧,是痛苦却不悲哀,我们沉静的负起了时代的使命,我们向着同一的信念和希望迈进,我们知道那一天,就是我们自己,和全世界爱好正义和平的人们,所共同庆祝的一天,将要来到。我们从淡雾里携带了心上的阳光,以整齐的步伐,向东向北走,直到迎见了天上的阳光。
(原载1940年1月第2卷《妇女新运通讯》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