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屋 - 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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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屋

作者:冰心 阅读:610 喜欢:0

虹和我把我们一生的欢乐和希望,寄托在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所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倚着山,房子盖在斜坡上,门对着极凹的山谷。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长满着青松。山上多雾多风多雨,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涛云海之间。附近并无人家,一条羊肠小径,从房子底下经过。大门是树身钉成的一个古雅的架子,除天生的几丛竹子外,没有围墙。几十级石阶,三四个曲折,便升到这房子的廊上,门窗很大,很低,棂木都是冰纹式的,精雅的很。隔着玻璃望进去:一色的淡黄色的墙壁,和整齐的地板,左首是前后两间,光线很好。右首是横方形的一大间,后墙上有一个大壁炉。这大间的后面,是横断的两间,右边是屋子,左边是通后院的甬道。绕过廊子,推开后院的小门,就看见和前面房子只隔着一条仄小的院子,紧靠着山壁,还有一排三间小屋子,是预备做厨房和下房用的。

虹,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营生活的一个女性:她不是太健康,也不算太美丽,但她有着极灵活的风度,极动人的颦笑,和极潇洒的谈锋。她的理想,她的见解,有许许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会使得我哭,也会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生着根,假如我失掉她……呵,我不能想象……虽然她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一个白痴的哥哥,和一个生着肺病的妹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呢?总算是一个向上的青年,我是一个化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这山上的化工试验所,做着研究的工作。我没有一切的恶习惯,和不良的嗜好,我尊重我的事业,我不爱钱。我相信我若埋头苦干,我是不会辜负我的国家,我的社会的……虽然我有一个老病的父亲,骄奢的继母,和五个幼小的弟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远关闭在这所幽雅的屋子里,环境和同伴,就会把我们的精神和勇气,鼓励振作了起来。我们一同看书,一同谈话,一同研究学习,我们就是拉着重担的小牛,也要是一对快乐合作的牛,喜喜欢欢的流汗喘息前进!

这房子,据说是一个大官兼巨商的产业,是他的左右替他盖的。这不过是他许多别墅中最小最简陋的一座,他自己连来也没有来过,好几年空在那里。当然他也许也会来住,也许会让给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着,虹和我能常去走走,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房子离我们的试验所,只有半里路。在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工余在这条小径上散步,松影中抬头瞥见,偶然拾级而登,周视之下,十分叹赏,但那时还不过是叹赏而已。直到去年的一个月夜,因为躲避空袭,和虹在这庙上,抱膝对坐,谈到深夜,这窗影,这檐风,这满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的语声,以及她带笑含忧的侧影,便把我整个灵魂,旋卷了起来,推塞在这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着教师的那个家庭,离这房子也不过有一里多路。我们第一次相逢,是在这山坡上的一个防空洞里,我带者一大包的文书,她带着三四个孩子。我们洞内的座位,恰巧相连。关闭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的学生们,焦躁吵闹的时候,我便讲些故事给他们听。我素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和他们说得很热闹,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师!等到警报解除,大家挤到洞口,虹拉着孩子,向我道谢。她的腼腆笑容,和洞外的阳光,一样的耀眼。从那时起,我们在洞里外,都常常招呼,谈话。

这一个夏天,我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口里常常吹着短歌。接到诉苦催款的信,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粗恶的饮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多。我觉得我是在幸福中饮食,在幸福中眠起,世界上只要有着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带的是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吃过了野餐,我带着虹从后门进去,细细的看了每一间屋子。虹张着一双大眼,不住的赞叹这建筑师的缜密的心思。那天她穿着一件淡黄色沿黑边的单衫,散发披肩,双颊上有着一层不常见的健康的红润。她兴奋的指画着说:“你看这方向多好,整个房子朝着东南!这东南角的屋子正好做书房,东窗前可以放一张大大的书桌,四墙嵌上矮矮的书橱,南窗下再放一张小小的茶几,九张小椅子,这屋子就不必再有别的陈设了。”一转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说:“这间朝南的房子,正好做卧房,阳光也好,配上浅红色的窗帘,矮床,摇椅,和一张小巧的梳妆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静。最好的还是外面的一大间……”她说着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着窗口,回头笑说:“这四周松影太浓了,这间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显着光亮。买白布来,拿油彩画上去,这样,无论屋里插什么颜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炉上挂上蒙纳利萨(Mona  liza)的画像,再配上一对淡黄色的蜡烛,该多么淡雅!看这壁炉,多大,多简朴!山后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冬天阴雨的黄昏,把壁炉点上,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意……”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说了下去。

我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这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她竟在这空屋里,用幻想布置了一个最美丽的住宅……我快乐的微笑了,我说,“虹,等明儿我攒够了钱,把这所房子买下来,接你来住!”她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忽然盖上一层更深的红晕。我知道我说错了话,赶紧接着说:“你既然如此喜欢,我买了这房子,分租给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来,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本来么,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我爱她,她也没有说过她爱我,其他的更谈不到了。不过,只要我们心里都明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我们又去过许多次。这一夏天,空袭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没有教书,但我们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来安全,这院里又是最幽静的地方,在阳光和月色下,我们就坐在廊栏上闲谈。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许多意见:廊下要种些玫瑰,竹边要栽上美人蕉,石阶两旁要植些杜鹃,剪平了便是天然的短墙……我总是微笑的听着,这种谈话,总继续到警报解除为止。

雾季来临,空袭没有了。我赶着补做实验室里的工作,虹也给学生赶补功课,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但在忙逼劳碌之中,我的心中,总憧憬着那在幻想中布置起来的房屋和庭院,和在房里院中欢笑行走的虹。这憧憬使我沉迷,使我陶醉,一想起来,胸头便热烘烘的!

春天该是更快乐的了,而我的心里,却加上一层重压。上海家的来信,总是提到生活越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

即日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天……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

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

我牺牲了我的……爱情……“我抬起头来,她笑了,笑得异样:”已答应我了嫁给我的表兄,这当然是父母的意见。表兄从小就欢喜我,因着喜欢我,就担负了我的一家。我对他却只有感激,没有爱情。我总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独力把这病苦的家庭,负担起来,好减轻他的恩债。因着较高的报酬,我就来到这山上,做着教师兼保姆,和这几个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现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这里遇见你!我们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逃避,这幻想曾使我们朦胧的快乐了许多日子,但现实还是现实!比浮云还轻,现实比泰山还重,到了今天,浮云散尽,我们才发现自己已被压在这惨重的现实之下!”

她停了一停,双颊绯红了起来,微微的咳嗽了几声,“然而我并不追悔我们的相逢——我们虽然从今永远分开了,在海角,在天涯,我们却都知道我们正在走着同一的命运,那就是无休无尽的寂寞与忧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记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正和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伸出手来:“再见罢,颖!不,我不说再见,我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眼泪塞满了我的喉头,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她挣脱了,转身便走,我正要唤住了她,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满脸的泪光,满脸的笑,她伸着双臂:“幻想,为什么不可以呢,让我们还拿幻想来结束这别离……颖,你不是进城上班去么?别忘了你还有个美丽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来,我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来照耀你的归途。我在壁炉边矮几上,给你准备下一顿精美的晚餐,你在这小路上唤我,我就跑下层阶来接你!去罢,我的颖,星期六晚上见!”她在哽咽声中长笑着,回头便走入松林深雾之中——黑暗压盖了下来!我的灵魂已离开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着我的躯壳,往山下走——这小路无尽的长,往下,往下,把我引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夜,歌乐山

(原载1944年11月25日《华声》第1卷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