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 - 吴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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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

作者:吴伯箫 阅读:800 喜欢:0

“鹰”,不是说禽。

这是一个青年的名字。从这个名字看不出性别,却看得出性格。这种性格不表现在她对人的关系上,而表现在她对工作的态度上:看准了应该做的事情,像鹰抓猎物那样,就一抓抓紧。对人倒是温和的,亲切的,很重感情。感情炙热得像火,明澈得像水。高兴了笑得流泪,遇到不平的事情也气愤得流泪。不激动的时候,一般像晴朗的春天:明媚,煦暖。

我们访问“黎明之城”——允景洪的时候,在农场认识了她。一经介绍认识,大家的注意力就很自然地向她集中了。她谈自身的经历,谈农场的生产建设,大家都静静地用心谛听。问她关于生活上的苦乐成败,生产上的丰歉盈亏,青年们的志趣爱好和感情上的波动,她总习惯把右手食指点在唇边,稍稍想一想,便清晰流畅地回答。访谈中间她很少有为难的时候,什么都开门见山敞开了思想畅谈。谈话像喷涌的山泉,莹澈通明。访谈是一种愉快,享受。

她说:家在山城重庆的北碚。父亲四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他不得不七岁就给人家放牛,九岁就开始背煤。干了半辈子重体力劳动,到了中年才学医当了医生。母亲是贫民,做米糕沿街叫卖。我是劳动家庭出身的。从小爱劳动,还跟父亲学太极拳,身体好,十八岁体重一百二十斤。七一年动员到西双版纳来,我写了四次申请书,母亲也在大会上积极表态,热情支持。一来我是共青团的支部书记,要带头,二来的确是一心一意支援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弟弟也要来,十五岁,年龄还小。只好他陪我,我照顾他,两人编在一个队里。他孩子脾气重,爱跟别人打闹,调皮得要命。但他聪明,进步快,学什么会什么。二十岁就在这里参军了。去年他从驻地回农场探亲,很有点青年军人的气派。服装整齐,注意风纪,见谁都举手敬礼。当年喜欢打闹的朋友,都对他特别亲热。

我们来的时候都很坚决,仿佛什么困难都不怕。环境乍变却很不习惯。没有现成的房子住,成百的人只能搭临时的茅草棚。也巧,第一夜就碰上落雨。棚外大下,棚里小下,衣服被子淋得湿漉漉的。周围没有一点干的地方。这时候特别想家,想哭又不敢哭。我算是年龄比较大的,一哭怕影响别人,特别是弟弟。又正好遇上中秋节,队长跑来安慰我们:“你们比别的地方来的同志好多了,他们过端阳节的时候想家,有的还哭哩。”这一说不要紧,大家一边说笑,却真的哭了。边哭边笑。

我被分配到宣传队,唱歌,跳舞,小型演出。半天到橡胶林割胶,半天搞文化娱乐活动。干劲大,精神也好,简直不知道啥子叫疲劳。黎明摸黑割胶,有时碰到狼,全靠集体壮胆;旱蚂蟥铺满两腿,流血,开始不晓得它为害的厉害,也不在乎。那时的豪言壮语是:“四川是故乡,云南是家乡,西双版纳是我们战斗的地方。”

怕搞资本主义,不让种菜、养猪的那个时候,农场的生活是很苦的。没有菜吃,吃米饭就只好撒点盐巴喝开水。有的队能有茄子吃,那就顿顿是烧茄子,加茄子汤,毫无变化。大家健康情况普遍下降。我的体重降到了一百斤。生活不好,生产也上不去。那时候无论姑娘还是小伙子,大家都是苦闷的。

经过两年,管理体制改变了,各队都可以种菜养猪;职工一家一户也可以养鸡鸭鹅兔,房前房后栽木瓜、菠萝。人人脸上添了喜色,劳动起来增加了干劲。同样的土质、气候,体制改变以后,橡胶、菠萝、水稻却都增加了产量,连续两年丰收。整个农场,还清了积欠还稍有盈余。政策对不对关系是很大的。——不想去年这时候又刮起了“回城风”。那是好一阵暴雨狂风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起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单纯怪农场青年或者上头下头,反正有那么一阵巨浪掀动就是。虽然靠建场时的转业军人、土改翻身的农民两支骨干队伍带头坚持,没有动摇到农场的根本,但是造成的困难和损失是巨大的。

我没有回城。那时在风口上站稳是不容易的,逆水行舟格外费力。但是我群众关系好,站在主流一边。平日职工家杀猪,家家都招呼我:“到家来串啊。”叫我去,主要是改善伙食。大娘、大嫂遇到有事也总找我商量。特别那时在水电站工地,我被下坡的滚石砸伤了腰,正住在医院里,群众同情我,没有强迫我表态。我不是不想回城,重庆北碚比版纳各方面条件都好一些;也不是回城后找不到工作,至少父亲或母亲退休我可以接班。那时我要回城不必趁顺风、赶热闹,请假也有正当的理由:父亲是医生,回北碚检查、医疗腰伤,谁也不好反对。我坚决留下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四次申请扎根在边疆的。经过农场八年的培养,我已经是一个分场的党委副书记,共青团的团委书记,我有责任在农场遇到困难的时候坚持下去。特别是战友们离开之后,若是还遗留下来什么没有办妥的事情,按工作岗位我是有义务帮助处理的。事实上真还做了一些别的同志代替不了的杂务。譬如有的战友,没领那月的工资就走了,我替他领了汇去;一对异地青年夫妇,留下一个孩子,暂时不能带走,我也帮他们在农场安置了。

“你自己的事考虑过没有?”有人插问。“啥子事?”她又把食指点在唇边,稍稍想一想。“噢——”既不忸怩,也不羞怯,她笑笑,大方地说:我有个朋友,他

是一个分场的邮递员。家也是北碚,在家乡我们并不认识。到这里来了以后,多少年也没说过话,没来往过。只是一个时期每天早晨他在崖上打太极拳,我在崖下打太极拳,彼此开始注意了。我的信件都是他给送来。我有哪些地方来信他都知道。看样子他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也注意到他很少跟女孩子来往。他看书很多,讨论会上发言,很有条理,分析问题比较正确,观点跟我差不多;又仿佛没有吸烟喝酒的嗜好。就这样,我们慢慢有些接触。算是朋友已将近三年了。我们的关系是非常纯洁的。“回城风”刮起来他也没被刮走。不走,事前我们并没有商量,都是自觉的吧。今年春节,我要回家探亲,顺便检查一下腰伤。场部已经同意了。开完团代会,把工作安排一下,我就张罗买到思茅的汽车票。我想打电话问问我的朋友,他是不是也回去?若是能一道回北碚,我们就想征求两家家长的同意二十六岁了,也可以自己作主了。

“我算兜底儿倒了。”她笑笑。笑声琅琅。

大家也都笑了。笑得都很自然。像北京的秋天融合了版纳的春天那样爽朗,淳朴而又恬净。

崇岩上凝望,苍松上独立,高空中搏击翻飞我们眼前呈现的是这样一幅共同的影像。

一九八○年四月

(选自《花城》198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