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奇遇记
我旅游蜀地,途中曾经遇到一件奇事。这奇事并无关于四川,却是战争这件万恶的事所产生的畸形怪相。现在写出来,刊印出来,使我的读者知道,战争的结果,除了家破人亡之外,还有使人哭笑不得的副产物。
民国三十一年冬,我曾在蜀道中一个小县城投宿。滑竿夫把我扛进一家旅馆。照例,外面是茶店,许多白包头的人坐着吃茶,许多绿色的痰点缀在地上。里面是旅馆,没有窗,床头却有一个没有盖的粪桶,里面盛着半桶便溺。幸而是冬天,还闻不到气味。
么司(川人称茶房为么司)拿登记簿来要我登记姓名来历,我一一如实填写了。我洗了一个脸,叮嘱我的工友替我铺陈被褥,自己携了一根手杖,出去吃饭。看见门口旅客姓名牌上,已经用白粉笔写下我姓名了。
我初到一个地方,找饭吃是一件难事。我不吃荤,而饭店总是荤的。请他们不用猪油而用麻油烧菜,他们须得特地去买麻油,大都摇头。有几家认真的,还摇手忠告我:“要不得,锅子是烧荤的。”其实我并不同一般佛徒一样认真,只是生来吃不进肉和猪油,荤锅子倒不在乎的。这一天找了两家,碰了两个钉子。找到第三家,遇到老板娘,一个中年女人,是浙江人,言语畅通,就接受了我这主雇。我在这地方遇到同省人,觉得有点乡谊,吃饭时便同她谈话。知道她是嘉兴人,离我故乡不过数十里。她一家二十六年冬天从嘉兴逃难出来,到过衡阳、桂林、重庆,去年才到这地方来。我说:“这铺子是你开的?”她说:“是。”我想问“你的丈夫呢”,觉得不妥,改口说:“你家里几个人?”她指着一个五六岁孩子说:“就是我们俩,我同这个孩子。”这才可问起她的丈夫,我就说:“你的先生呢?”“就在这里××这样子只有我们同乡人可以看出。我想:人世之事,复杂万状。这妇人心中或许有难言之恸。但我这行旅之人,萍水相逢,谁管你们这些闲事呢?我搭讪着:“很好,你们两人挣钱,一定发财了。”起身就走。
回到旅馆,工友告诉我,有一个军友来访,留名片在此,过一小时他还要来的。原来是二十年前的美术学生王警华,我眼前立刻浮出一个笑嘻嘻的圆面孔来。这人爱漫画,与我最亲近,我至今还清楚记得。我就打发工友出去吃夜饭,自己歪在铺盖上休息,等候王警华来访。过了约半小时,果然走进一个军装的人来。我伸出右手,他却双手抱住了我的肩膀,表示握手还不够的意思。他口中连称:“老师,难得,老师,难得!”我也双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看他面孔还是圆圆的,不过放大了些,苍老些,笑嘻嘻的表情还是有,不过不及二十年前的自然了。他的面孔从前好比一只生番茄,结实、玲珑,而有光彩;现在好比番茄煮熟了,和软、稳重,而沉着了。二十年来的世故辛酸、人事悲欢把一个青年改成壮夫,犹之烈火沸汤、油盐酱醋,把一只生番茄烧成熟番茄。我每逢阔别的人,常有此感。今天看见王警华,觉得这比方更是适当。
一番寒暄,彼此说明了别后的经过,和到此的来由,便继之以慨叹。原来他在学校毕业后,不久就投笔从戎。抗战军兴,他随军辗转,一年前来到此地。他说在这个小县中,最苦的是缺少旧日师友。适才他到此吃茶,看见名牌上我的姓名,万料不到我会来此,以为必定是同姓名的。后来问我的工友,方才知道是本人。谈到这里,他模仿本地人对下江人的客套话:“要不是抗战,请也请不到这里!我们真要感谢鬼子,哈哈哈哈。”
寒暄过后,他定要我出去吃夜饭。我说吃过了,刚才出门便是吃夜饭。他不信,问我哪里吃的。我告诉他地方,并且说有一个嘉兴籍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孩子的那一家。他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说道:“啊,老师怎么会找到那一家去?那是一个古今东西从来未有的奇女子啊!若把她的故事告诉老师,老师定有一篇动人的小说可写呢!”我正想问这故事,一个勤务兵立正在门口,大叫“报告”。他听了“报告”,便说:“我有些小事,去一去就来,今晚我陪老师宿在这里,可以长谈。”说着就走,一面大声喊:“么司,丰老师的房金不收!都是我的!”室中原有两张床,一张我原来准备给工友睡的。如今他要来陪我,我就分付工友另外去开个单房,把这床让给他睡。到了八点钟,他换穿便衣,欣然地来了,后面跟一个勤务兵,提着一只篮,篮内是酒、肴馔和一匣美国香烟,都放在桌上,勤务兵就去了。他便同我对酌对谈。我们把门关了,寒漏迢迢,旧话娓娓,这真是旅中难得的乐事啊!我忽想起他所提出的故事,就要他讲,他一面笑,一面摇头,烧起一支美国香烟,说道:
“这样的奇人,这样的奇事,古今东西,恐怕是独一无二的。老师要知道这奇,请慢慢地听我讲来:我初到这里时,租一间房子。某处一个三开的堂屋,我租了东边。西边早有租客,便是这女子和她的小丈夫、小儿子。为何称他小丈夫呢?因为比妻子小了十岁。”
我诧异地叫:“咦!”他说:“这并不算奇,奇文还在后面:我因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里,又是大同乡,所以很亲热。我的女人同那奇女子更要好。因此便详知他们的奇事。这女子是嘉兴人,曾在故乡嫁过姓范的,生下一女,名叫玲姐。二十六年冬天,他们一家三口从嘉兴逃出,辗转流徙,到了衡阳。二十七年秋,武汉、广州吃紧,衡阳空袭很凶。一个炸弹,把她的丈夫范某炸死,租的房子也烧光,只剩下范嫂母女二人,两双空手。不能糊口,便替人家当佣工,范嫂到了一家当汽车站员的人家做老妈子。这站员姓李,名侠,是南京人,也是逃难到衡阳的,那时不过二十余岁,家中只有一个太太,和一个初生的婴孩。李太太是师范毕业生,在逃难途中做产后,身体太亏,需要人帮忙,得了范嫂,甚是欢喜。至于那女儿玲姐呢,那时年方十五岁,经人介绍,到某团长家当女仆。团长太太也待她很好。这样,寡妇孤女,大家有了托身之所,免于冻馁了。
“最初,母女二人工余往来,常常相见,倒也可以互相安慰。谁知战局变化,广州、武汉失守,衡阳的人事大有变迁。李侠夫妇先赴桂林,范嫂跟他们同走。她临别叮嘱女儿,好生做工,将来好好地拣个丈夫。母女就分散了。听说起初还可通信,后来团长的军队开往他处,就音信不通。后来打听得那团长已经战死,就无法探问女儿的下落了。”
我插话道:“啊,孤儿寡妇,还要骨肉分离,真是人间惨事!不过这样的事,今日世间恐怕多得很,有甚么奇呢?”他捧一支美国香烟敬我,续说道:“奇文还在后面,你听我说呀:且说李侠带了太太和范嫂迁桂林,时局暂定,倒也可以安住。李太太担任当地某女校教师。范嫂起初想念女儿,后来也置之度外。因为李氏夫妇,都待她很好。夫妻二人白天出门办公,家事及婴孩都交给范嫂。范嫂非常忠心,对婴孩尤其疼爱,喂牛奶代乳粉,是她一手包办的。后来孩子竟疏远母亲而亲近范嫂,晚上也跟范嫂睡了。李侠南京的家中原有父母二人。李侠夫妇逃出后,母亲就得病而死。父亲在南京,饮酒使气,豪侠好义。自母亲死后,父子音讯也很少通了。所以李侠常常说,范嫂好比我的母亲。李太太呢?对范嫂更好,后来竟订盟约,改称大姊。李侠也跟着改口。范嫂这时已经三十开头,但因生得年青,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李侠和李太太都是二十开头。这三人并辈称呼,原是很自然的。”
说到这里,勤务兵又来“报告”。我趁空出去洗了一次手。回来勤务兵已走,他继续讲:“范嫂在李家做大姊,很是安乐。讵知不到数月,李太太染了流行病,一命呜呼。李侠哀悼逾常。大姊更是哭得泪人儿一般。”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转个圈圈,说:“那么你想,下文是什么?”我笑问:“大姊嫁了李侠?”他坐下来,敲着桌子说:“对啊,对啊!还是李太太的临终遗嘱。这时候李侠二十二岁,大姊已经三十二岁,女比男大了十岁。但因感情的投合,事实的趋势,加了爱妻的遗志,使他们自然地结合了。那孩子一向是跟范嫂的,死了母亲全不觉得,从此就叫范嫂做妈妈,就是你看见的那一个。后来李侠迁调到重庆,改业经商,辗转地到了这地方。我和他们结了半年邻。后来他们发了些财,自己开铺子,才和我们分手,赶到这店铺里头去。奇事奇文就发生在与我结邻的时代。
“李侠入川后,经济渐渐宽裕。本性孝友,便想起了沦落在南京的父亲。常常通信,汇款子去。太平洋战事发生后,李侠认为上海不妥,便写信去,劝父亲到后方来,走界首、洛阳、西安、宝鸡入川,路是畅通的。又说所娶继媳虽未拜见,但秉性贤淑,必能尽孝,请勿远虑。他父亲起初拒绝,来信说,上海还可住,他近来戒了酒,谋得一个小差使,生活也可过去,教儿子不必挂念。(后来才知道,这差使原来是替日本人当翻译。他父亲原是东洋留学生,通日本话的。)后来李侠再三去信劝驾,他父亲来信老实说:你母死后,家中无人照料,去年已经娶后母,所以不便独赴后方;若偕后母同来呢,又太费事云云。李侠接到信,笑对大姊说:原来我已有了后母了。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李侠这时手头很丰裕,夫妇二人又都是孝友存心的。便决计汇二人的盘费去,欢迎父亲和继母同来。又说生活一切由儿子供养;万一不安心,此地要找点安闲的差使也很容易云云。父亲回信说,即日动身。有一天,父亲果然到了,怪剧就发生了。那时我正在家,亲眼看见这一幕怪剧。儿子、媳妇对父亲表示欢迎后,就向初见的继母施礼。继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看来不过二十开头,我和我的女人从窗洞里偷窥,私下惊奇地说:他后母的脸很像他的太太呢?没有说完,忽然看见新来的后母抢上前去,抱住了她的媳妇狂呼母亲,把头撞在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这后母就是她的女儿?”我吃了一惊,立起身来。王警华也立起身来;用了手足姿势的帮助而演讲这故事的最精彩部分。“这一哭之后,全家沉默了,连我们偷看的两人也沉默了。约摸一二分钟之后,方有动静。他们四人如何,不得而知。我和我的女人,面面相觑,有时摇头,有时苦笑。好像多吃停了食,不能消化似的。你想:一家是母女二人,一家是父子二人。儿子娶了那母亲,父亲娶了那女儿。这不是古今东西从来未有的奇事么?”
“那女儿怎样会嫁给这父亲呢?”我问。他说道:“事后我女人从大姊处探听详情,原来是这样:当年的范嫂离开衡阳时,把女儿留在团长家里当女工。后来军队开拔,这女儿跟团长太太同走,住在江西某处。后来团长阵亡了。团长太太是南京人,就带了这女工回到沦陷的故乡南京。那时女儿已经十七八岁,自己觉得当女工没有出头,辞了团长太太到纱厂里做工。有一天,偶然晚上外出,行至冷静处,突被兽兵二人用手枪恐吓,拉着就走。女儿原有七八分姿色,何况暗夜碰着兽兵,自知难免受辱,一路呜咽。忽然弄里转出一人,正是李侠的父亲,做完了翻译工作回家。他本性豪侠好义,又是日本通,看见这情形,立刻上前叫声“女儿”,用日本话向两个兽兵说情,说这是我的女儿,找我来的。偶然冒犯,请求恕罪。并说明自己任职的机关,拿出证章来看。兽兵知道不是生意,便释放那女子而去。李老拉了这假女儿,恐被兽兵侦出破绽,一直拉回家中。问明她的住处,然后再送她回厂。李老是个义侠,原来光明正大,毫无私意。讵知玲姐自遭逢这次危险以后,痛惜自己的孤苦伶仃,又深感李老的英勇义侠,便常常拿纤手做出来的工资,买了礼物去报谢李老。后来知道李老鳏居,便起了依托终身的念头。这时李老年已四十二岁,但因生得年青,看来不过三十余岁。玲姐还只十九岁,实际上相差二十三岁,外形上倒并无不称。玲姐长年飘泊,深感一个弱女生在这万恶的社会里危险与苦痛。她决意找一个正直英雄来托付终身。年龄等事,在所不计了。这愿望果然立刻达到,不久她就做了李侠的继母。她也知道丈夫有个前妻的儿子名叫李连夫(李侠这名字是后来起的),在四川经商;但不知道就是她母亲的主人,衡阳的汽车站员李侠。又万万想不到李侠会娶了她的母亲!”讲到这里,大家默默无言了好久。王警华袋里拿出一张纸来,用铅笔画四个人,用线把每二人连结起来,单线表示亲子关系,双线表示夫妻关系。(我看出他的画技并未抛荒,虽然改业已经多年。)然后按图说道:
“这两对,一方面都是天成佳耦,恩爱夫妻,但在另一方面都是越礼背义,骇俗乱伦!推究这大错铸成的原因,无他,便是这万恶的战争!假使没有战争,哪里会有这种奇事呢?现在我们试来派派这四人的关系看,有更奇妙的情形。”他拿起铅笔,在图的旁边列表。“先就范嫂说:她的丈夫,同时又是她的外孙。她的公公,同时又是她的女婿。她的女儿,同时又是她的继婆婆。次就玲姐说:她的母亲,同时又是她的媳妇。再就李老说:他的儿子,同时又是他的岳父。最后就李侠说:他的妻,同时又是他的外婆。他的继母同时又是他的干女儿。他的父亲,同时又是他的女婿。哈哈哈哈……”次日登程之前,王君陪我去吃早点,故意仍到那一家。我看见范嫂,又看见李侠,他们都向王君招呼。王君轻轻地告我:他父亲和玲姐另租房子住在那边,听说两家不往来的。食毕我就上滑竿,与王君握别。昨夜的奇谈与今晨的目击,就做了我滑竿上的瞑想的题材。啊!万恶的战争!其结果除了家破人亡之外,还有这使人哭笑不得的副产物!
——1946年作
(原载1947年2月15日《文艺春秋》4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