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 吴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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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作者:吴伯箫 阅读:2385 喜欢:0

万年山下一带潮湿的地方,有一群野孩子。朝朝暮暮他们都混迹在垃圾堆里。衣裳是那样褴褛的,手脸也涂抹得够肮脏;恰像绿女之于紫陌,繁星之对晴空似的,他们同苍蝇做伴,给垃圾堆平添了一种恰如其分的点缀。六七岁到十一二岁。男女算来总有十来个吧,跑啊跳的有时很觉其乱噪噪呢。他们早晨不知从哪儿来,可是太阳出时他们都从哪儿来了;夜晚也不知回哪儿去,然而黄昏过后又都回哪儿去了。他们仿佛都有个家,也有一对爹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孤苦零丁的,你看他们白天不是都没人管的么?谁也不管!只任着他们纷纷的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又纷纷的挤进了人丛中去。他们仿佛是人群的剩余。

垃圾堆里的矿产并不饶富,毕竟是太荒芜啊!烧残了的煤碴,摔瘪了的洋铁罐,算是大宗出息了;余如烟卷头,杂色的破布败絮,绳头儿纸屑儿,烂铅碎铜,都是兼收并蓄的,但有毫厘用处就是他们的收获呢。取舍之间,畛域殊微乎其微。

货色的供给,全凭那一部白马拖着的大车,每日一来二去是无定规的,因此这群小小矿工,工作也就没有准时了,挖掘比了玩耍,怕是后者还来得更快勤些。可是他们玩耍的花样也多得很喽,赛得过白云苍狗的变幻。一种玩耍在他们简直就是一种发明,一种创作。他们引起了过路人注意的是这种种创作,使过路人由厌恶而怜悯,由怜悯而喜欢了他们的也是这种种创作。

中伏,天气炎热的时候,垃圾堆受了薰蒸,常常透出一种噎人的奇臭,那奇臭弥漫开来,周围半里之遥便很难得在那里驻脚。我们的小英雄们似乎对此也无偏好,憩息的空里往往跑到山坡的树林里去换换气,去吹吹风。在那里是有他们的建筑工事的。譬如说,从垃圾堆渡上山坡,必要跳过那夏天特有的一条小溪的话,他们便搬石头折树枝在溪上搭起桥来,小桥曲木,居然也颇有清趣。山坡上露天伫立,如火如荼的骄阳是受不了的,他们便在山崖下动手挖出洞来。洞的广袤足够五六个孩子坐下来“赶牛角”玩“鸡毛蒜皮”那种玩艺。洞口遮以洋铁片,风雨也可暂避。在古昔蒙昧时候,人们穴居野处,那情景去此怕也不过伯仲间吧?小孩子身上原就赋有不少的蛮性。

又譬如冬天,朔风凛冽的刮起来,砭人肌骨,重裘深居的人有时还禁不住冷得要打哆嗦,你说我们的小英雄只一袭破棉布衣,甚至破棉布衣而无之,他们不会冻得抽筋么?就算小孩子血旺,也当不了什么。为躲避这种霜雪风寒,他们也是有办法的。过路人啊,你得叹服他们的奇绝。在你匆匆走过又匆匆回来的时候,空无所有的垃圾堆上会给你一所碎石土块打墙,枯枝麻布袋盖顶的小屋子看呢。即使工程算不得浩大,你却要记住它建造的神速不是。像柳迎春之出入寒窑,低了头钻进门去,蜷伏下,都快乐得像打呼噜念经的狸猫。拥拥挤挤的那一群,欢笑之声可达路侧。

春秋天,不冷不热,上树爬山是他们顶叫好的游戏了。他们上树的本领可真不错,差不多比得了猿猴。高兴起来就坐在树杈桠里打打磕睡的时候都有。爬山,你也非佩服他们不可:不怕峭壁,不怕巉岩,也不怕羊肠鸟道的石子嶙峋,惯常亦着脚就奔上了山巅哩。竞赛着,呼啸着,山谷都訇伏的起着回响。有时颇陡的下坡,绿草离离的,他们忽儿不高兴跑了,便索性头脚弯作一团,像抛一方土块似的滚将下来,几时到达平地,才立起来,抖抖土,脸上挂一副骄蹇的笑。路旁有人会替他们鼓掌助兴罢,可是也有人禁不住掉下泪来呢,虽然不知那是高兴还是悲哀。

他们能翻跟头,能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好事的过路人有时想给他们一个铜板,要他们耍那么一套,他们不,一转脸就拾煤球去了。仿佛他们并不拿玩艺来卖钱。他们会排了队演兵操,因为附近就是营盘;也会百码竞赛,或架了竿子跳高,因为离不多远也有一个运动场的缘故。他们学学堂里的男女挎了膊臂走路,也学去公墓送丧的乐队吹大喇叭,会的把戏太多了,看来他们是那样的聪明伶俐。

他们的吃食不从家里带,那是有着另一种来源的。来源就是兵营同学堂的剩汤残饭。那种剩汤残饭,油水是不多的,也不干净,但充饥不是还有余么?荒馑年,再遇着兵匪灾患,草根树皮都拿来填肚皮呢。世界原是如此的世界,人也是如此的人啊。

在这群小鬼头们中间,仿佛奉养着一个老头儿;看年纪,老得那样龙钟,应当是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之流吧,不过仔细观察起来,他们又似乎并没多少血统关系。只是大家领有了这方疆域,便大家不分你我的混了下去;尊敬长者的念头,又使他无形中“有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都是天涯沦落人啊!谁反对垃圾堆就是他们的田园,垃圾堆就是他们的家呢?谁怀疑老头儿就是小鬼们的祖若父,小鬼们就是老头儿的子女呢?

除了那位衰残的老人,野孩子队里还养了一条狗。那是怪瘦的一条黑狗。那样黑,卧在垃圾堆上颜色是分辨不出的。那条狗的生活就如同野孩子们的生活,连五十步百步都不差。吃是同样的吃,住是同样的住,玩也是同样的玩。野孩子爬山,它也爬山;野孩子滚坡,它也滚坡,野孩子翻跟头,它也翻跟头;野孩子拣煤球,它也在煤球堆里爪抓鼻嗅。吃时它吃,睡时它睡,那完全是人畜同科的。就一点差劲处:野孩子相将爬树时,它却不能,只好横冲直撞叫嚣狂吠而已。

野孩子们的习气够多;阳光里扪虱,午饭后小睡,破洋铁筒里养迎春花,喂麻雀,拾山柴烤火,秋来山洞里铺枯草落叶,都是随着季节定转移的——可是他们也吸烟呢!就看来还不满六岁的那个也吸。垃圾堆拣得了烟头就吸烟头,连烟头也没有的,就将那些龌龊的碎纸晒干卷起来当烟吸。喂,过路的人啊,你看了心上不发凉么?

“都是谁家的孩子呢?”

有人在流着冷汗。

我愿意有那一天,万年山下再没有了垃圾堆。万年山下再没有了像垃圾似的那些垃圾堆上的野孩子。只市镇里街头巷口站得有像露西亚似的那由小流氓编练而成的认真而有精神的小冲击队。

“口令!”你听,他们在喊。

一九三四年四月,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