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前进!
从宿舍到编辑室,又从编辑室到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实在应当改变改变了。闭门造车,出门未必合辙;何况闭门往往并不能造车。还是先出门看看车的样子,辙的深浅宽窄吧。
带着无限的兴奋,踏上火车。
一声火车的汽笛,会带给人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现在熙熙攘攘的世界已经真的摆在眼前了。欢喜,畅快,心情顿时觉到了年轻。靠铁路住的小孩子,不坐火车,总也喜欢走走枕木,一步一格,看谁走得准确;或者在铁轨上赛跑,比时间长短,比跑得远近。有时隔着车站的木栅栏望着铁路工人拿着小榔头敲敲打打。小榔头小巧顺手,看着令人眼馋,可是自己并不一定知道敲敲打打是什么意思。至于火车司机,在小孩子眼里怕就都是英雄了。他们摆开一字铁牛阵,要唱歌就唱歌,要怒吼就怒吼,要跑就跑,要停就停。
其实喜欢火车的何止小孩子,大人喜欢的也很多。抗日战争时期,六七年不见火车,睡梦里有时都听见汽笛声响。偶尔夜里过敌人封锁线,往往像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拉手一样去摸摸铁轨。记得一九四五年冬天,长途行军,一天傍晚沿着蜿蜒的内长城下山到丰镇,远远望见了水塔、扬旗,闻到了车站特有的那种铁锈、油腻、煤灰混合的气息,一队三五十人都高兴得跳起来。那时丰镇并没有停的车辆,车站上人也很少,冷冷落落的,可是大家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慰的感触。等从孔家庄到张家口,坐上自己同志驾驶的自家的火车的时候,心里就满是幸福和骄傲了。那时现役军人还不必买票,凭符号坐军用车,“铁闷子”里也觉得很舒适。站着仿佛比平常坐着还好。在车上大家互相维持秩序。有同志无意中错上了客车,列车员说:“同志,你坐错啦。”“这里不能坐么?”“不,这是客车,你愿意坐也可以;反正咱们革命军人靠自觉。”这样轻松的简单的两句问答,坐错车的同志就立刻笑着,红着脸到军用车去了。火车是自家的,秩序也是自家的。那样改正错误,也是一种喜悦。
隔了不到一年,我们的铁路管理虽然还不十分正规,但是已经井井有条了。那时大站设兵站,工作人员是供给制,坐火车凭护照,连吃饭都管。记得带了一批新招考的大学生,从延吉回佳木斯,走图佳线。车过牡丹江,正好中午。火车刚刚进站,在车上就听到有人招呼我们的番号的声音。跟着声音答应了,便立刻有兵站的同志把热汤热饭送到了车上。份儿饭跟人数正对,不多不少,连筷子碗都是每人一套。饭吃完,兵站的同志收拾下车,火车也正好开驶,既紧张又从容。这样的伙食供应,时间准确,计划周到,把那些青年大学生感动得到了惊奇的程度。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从十四年的日寇奴役下才回到祖国怀抱不久啊。人跟人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感到过那样的温暖和亲切。后来他们写思想自传,每个人差不多都提到了那件事情。从那件事情上他们认识到自己真正是祖国的儿女,不努力学习,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对不起祖国,就辜负祖国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
那件事给我自己的印象也很深。进一步坚信:我们革命队伍,能掌握乡村,就一定能掌握城市;能管得好军事、政治,就一定能管得好经济;能做陆地的主人,就一定能做海洋和天空的主人。几年来事实证明,一点也不差,倒是现实比预想中的情况更完美。就铁路管理说,现在比十年前不是已经好过十倍二十倍了么?兵站按时往火车上给旅客送饭的事已经是接管铁路的初期带些原始意味的措施了。现在吃饭有餐车,睡觉有卧铺,带孩子有母子车,走长途有直达车。怕旅客寂寞,有广播的文化娱乐节目,出站进站奏音乐,每个旅客都感到是在被欢送欢迎。一站一站的风土景物,播音员有详细的介绍,有的介绍简直像朗读优美的散文或诗篇。有时也有通俗的科学讲座,时事述评,列车就兼做学校和文化宫了。不要说软席车,卧具、茶几、台灯,设备得像舒适的家庭那样舒适;就是硬席车,也每人有座位,低头可以看书,靠背可以睡觉,邻座相对可以促膝谈心。
坐火车简直是一种赏心乐事。
也许有人说:“坐火车有什么意思?夏天拥挤闷热,冬天空气恶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乍坐,一时新鲜,或许觉得有趣;若是一天坐它二十四小时,看你不腻才怪。”
这些话说得有道理。很久不出门的人是会比天天旅途跋涉的人更喜欢坐火车。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嘛,什么事不是这样?可是坐火车不能拿口腹之欲来比,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事情。喜欢坐火车,正是因为它帮助我们多走路,多见多闻,丰富生活啊。
当然,论走路,骑马是好的,“风入四蹄轻”,可以跋山涉水,可以进城下乡;慢走,潇洒;疾驰,勇武。“骑马倚长桥,满楼红袖招”,说不定还有人羡慕。骑驴也好,雪天里,“扬鞭飞柳絮,敲镫落梅花”,很雅致。古时候诗人仿佛就很喜欢骑驴,山水画上常描绘他们,驴后边往往跟着书童,挑一担琴书。不过骑驴,骑马,只能一人一匹,对接触生活说,未免单调。而且“日行千里见日,夜走八百不明”的千里驹总是少有的,完成行万里路的任务不容易。真的日行千里,驰骤如飞,那你又哪里有工夫去关心周围的事物呢?走马看花,一向是对不能深入生活的讽刺。在这一点上,坐飞机也不好。原子喷气式,差不多的距离都可以朝发夕至,先进,优越;但是眼底河山,耳边风云,瞬息即逝,若不是为了省时间,赶任务,而是为了广见闻的话,飞机的长处恰恰变成了短处,想象中沙漠里骑骆驼,昂首阔步,滴滴咚咚,或许更有风趣。
可是,每列火车不都是游览车,恰当地说,应当很少很少是游览车;每个坐车的人,不都是职业旅行家,除了徐霞客,有没有一种专以旅行为职业的人也值得怀疑。我们的火车,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先行,更多更重的任务是货物运输。我们的旅客,昼夜奔忙,也绝大多数是为了工作:开会,参观,调查研究,劳动调转。正是从这些方面着想:运输货物,动辄是万吨十万吨;乘载旅客,常常是千人万人,所以人们更喜欢火车。火车,在陆路它是集中了一切交通工具的优点的。它是地上的御风疾驰的巨龙。
一列火车是一个社会。在火车上我们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形容面貌,言语行动,思想感情,在那些人物身上会是各有特点的。一个美好的形象,也许只凭一面就在记忆里长久不忘。一段精辟的谈话,也许会使两个陌生的人忽然发现是彼此久仰的朋友。旅客们尊敬老人,帮助妇孺,种种互助友爱或舍己为人的高尚行为,会产生巨大的社会教育的影响。七八岁的小孩子,靠火车辗转护送,能够一个人从偏远的家乡找到他离家千里的父亲。孤单的孕妇,能够靠列车员的护理平平安安地生下婴儿。这些事不是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美谈么?歌唱家在火车上举行演唱会,医生在火车上施行手术,劳动模范在火车上交流生产经验,火车上的生活该是多么丰富啊。
车里是热闹的人群,车外是广阔的天地。
白天隔着车窗望去,有时是绵延的山岭,有时是静静的河流,有时是望不到边的田野稼禾。桥梁,道路,树木,村落,赶来迎你,又依依送你,那真是气象万千,令人应接不暇。最可爱的当然是人,在田地里劳动的,或者播种,或者锄草,或者收割,当火车掠过的时候,他们有的停下来擦把汗望望你,也有时并不在意,继续劳作。若是放牛的,或者在溪边玩水的小孩子,他们便喜欢笑着,跑着,向你大声呼唤,远远招手。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这一切会使人唤起一种渴望劳动,渴望工作的热情。
一个车站是一个城镇。不管那个车站你到过没有到过,都会给你以亲切熟悉的感觉。常常是这样,车还没进站,便远远望见站台上摆满了土货特产。各色的应时瓜果,大量的糕点食品,闪烁着鲜明的地方色彩,散发着浓郁的城市或乡村的芬芳。旅客们谁不愿意趁几分钟的停车时间下车凑凑热闹呢?喜欢买东西的人,出于好奇或者偏爱,常是梨啊,枣啊,酥糖啊,麻饼啊,这一站买了,下一站又买。就算是荒野小站,也有它自己的繁华。几道青葱的柏树墙,几畦鲜艳的凤仙花,几堆麻袋或席包装着的货物,就凑成一番热闹。别看站小,是血管都通心脏,就凭铁路、电报和电话,它跟整个巨大的世界衔接着。火车走过的时候,那里一样打出绿旗、红旗,指挥列车的行、止。
夜里坐火车,也有夜里的好处。虽然窗外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或者远远偶尔碰到的点点灯火,一般东西往往是隐约模糊的。但是,如果你醒着,你对夜会有深一层的体会。不但能从时间体会出夜长漫漫,能从空间体会出夜深无边,而且从列车的疾驰,能体会出就是在夜里一切也是活生生的。看人的睡态,听人的鼾声,你会想到不会休息就不会劳动,这里正好品味生活的一张一驰。到站的时候,无妨也到站台上站一会儿,看车上车下,卸货装货的匆忙,你会感到生活处处都是继续的。正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早晨看日出,看农村或城市醒来,你又会进一步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欢乐的。听雪霰轻拂,窸窣的声音像窃窃私语:“旅客们,平安地前进吧。”当然,想到那冒着风雪行进的人们,假定说还在战斗,坐车的人也会感到幸福得过分。
能够移动的住宅,应该是一种理想的住宅吧?现在中国的火车,我看已经够得上移动的住宅的标准了。整洁,方便,无往不适。定居在火车上,在祖国境内工作可以随时调动,人可以四海为家。
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夜,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