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摸常胜军 - 吴伯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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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摸常胜军

作者:吴伯箫 阅读:1301 喜欢:0

夜摸常胜军,老二团,其实是年轻的。老是它的斗争历史,它蕴藏了十多年丰富的长征故事,年轻是它的战斗精神:“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百战百胜,七七二团”(是谁这样称誉过它的)。

老二团的基干,除却了特务连、炮兵连、通讯排、无线电台,主要是三个营构成的。三个营各有天才:一营善攻,曾得过“饿虎下山”的奖旗;二营善守,绰号叫“坐地虎”;三营善摸,长于夜袭;部队里驰名的“夜摸常胜军”,则是全团荣誉的徽号。三个营的营长说来也奇怪,配合了他们各营的战士,像一个人一样,也都具有各自的性格:一勇敢,一沉着,一机动。——猛打猛冲是全团的风气。“打不胜仗不是七七二团!”“无论如何要完成任务!”“无论如何要消灭敌人!”自信心坚强得像生铁铸在每个指挥员和战斗员的心里。若然有人喜欢“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古时岳武穆率领的南宋貔貅,若有人喜欢北伐时代叶挺将军麾下的铁军,让他也喜欢这老二团夜摸常胜军吧。

说来一九三七年初冬,这支队伍从陕西的芝川镇东渡黄河开往北战场前线的时候,指挥员战斗员一起,还都是些十足的“土包子”。黎明从侯马由同蒲路坐火车北上,他们都是大姑娘养孩子——头一遭。请不要笑话,他们自有他们的骄矜与执著。在太原初次见到了飞机,“飞得这样高,怕它个什,真你奶窝囊肺!”他们也没把铁鸟放在眼里。说话不讲客气,年轻得还像一个孩子的政治委员,是一出生就参加了革命的,心热得像一团火,意识纯洁像一朵白花;教他去见友军的师长,因为没有名片,他要同卫兵打一架才进去。与师长谈话,会“我就不信你那一套!”那样爽直。战士说话也满口新名词,但往往是错得可爱的:“你这个人有点意识”(意思是意识不正确),“老百姓拥护了我们一条猪”(实在是应说慰劳的)。

可是经过了长生口的处女战,经过了两战七亘村,经过了被敌人也称为“典型战术”的神头战斗与截击敌人一百八十辆汽车而焚毁了它九十三辆的响堂铺战斗,土包子眼界可就开大了(眼光原是远大的),世面也见得多了。每个人身上,不是呢大衣皮帽子,便是三八式步枪,重皮鞋或者黄呢军毯,日本慰劳袋,红膏药太阳旗,有件把两件不算稀奇。团长、参谋长几乎穿的用的全套都是日本的东西。战士们差不多每人有一管自来水笔,他们互相叫做“靛笔”的。笔尖叫“锚子”。墨水也叫“靛水”。他们经常总喜欢彼此将靛笔换来换去:“狗肏的我这锚子太细了。”“我这橡皮袋袋老漏水个鬼孙的。”像弄惯了的枪枝的大拆卸,三天五天便聚在一块拆开来收拾收拾,擦擦,洗洗,慢慢就弄坏了。坏了也不怎么可惜,哪怕是正牌“派克”;反正再一次战斗又可以换一支新的了。

实在是这个样子。惯于打胜仗的这支部队,军火不专靠我们后方的供给,零星用物也多是敌人送来的。他们将敌人叫做“供给部”哩。往往正需要些什么的时候敌人就送到跟前来了。只要挑选一个好时辰去领取就是。譬如黄昏时候,大雾天,鸡鸣的拂晓。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七亘村一次战斗,他们消灭了三百敌人,获得的胜利品只饼干一项就足足驮了二百头牲口。战士有几天单吃饼干过日子。有一个战士喜欢吃压缩饼干上的一块糖,饼干不要只将糖弄下来竟装了满满一干粮袋。战时后方吃不到用不到的东西,他们不但自己吃自己用,并且还可以运到远方送人:罐头牛肉,沙丁鱼,牛奶,成袋的砂糖,装盒的咖啡,可可,表,水笔,牛皮背袋,水壶日常吃小米饭,吃玉米花炒面干粮,高兴了却吃着苏打饼干来一杯加糖的浓咖啡,这该是不可想象的口福吧?

“没有烟吸怎么办?”

“不要紧,再次战斗回来,我请你吸日本天皇御赐的香烟。”

这样的对话不是战士们说说好玩的,他们真是在每次战斗之后互相以胜利品馈赠着呢。他送你一个小巧玲珑的洋漆纸烟盒,你送他一副金、银将,飞车,挂马的日本军棋,实在是太平常的事了。

老二团原是没有炮兵的,现在以历次战斗所夺获的敌人的五门平射炮、山炮作本钱,也有一个炮兵连了。第七八两连的新兵入伍本来都用的是带红缨的梭标、锚子,长生口旧关一战便全换了三八式步枪。捉到的一个俘虏还赞扬说:“你们武器配合得真好,长剑刺得厉害的有!”新战士也敢大胆吹牛:“老战士有枪,我们有梭标,同样可以杀敌人。”有的战士病了,不能出发打仗,另一个战士安慰他:“你好好地养病吧,回头我给你带杆新枪来。”说话的语气连半点含糊都没有。回来时也就真的用一枝新枪代替了其他任何探病的礼物。其他如高头洋马、轻重机关枪、电线、照相机、望远镜,到敌人那里去取,连开开收条的手续都不用,仿佛只招呼一声放一阵信号枪就够了。

不过“供给部”的运输也有供不应求使人失望的时候。譬如一九三九年元旦的侯峪伏击就是例子:“狗肏的,日本也穷起来了,满想打点吃的来过个好年呢,他妈的却什么也没有!”没有黄呢军毯了,代替了毯子的是破棉被,棉絮还都是陈旧的;呢子军装换成了布的,给养车上也运起小米来了。想到过去战斗回来,解开敌人的慰劳袋慰劳了自己,袋子还可以撕了打草鞋;黄呢军毯战士用不完,剩下的去做马衣;怀表、手表可以捡“大的”使用——那次从敌人身上得到的却只是些各式各样的护身符、千人针,写了出征年月“祈武运长久”字样的太阳旗,青天白日的通行证,和反战传单而已。

那种时候战士们是微微有些懊丧的,但也正因为敌人捉襟见肘的穷困而在内心里偷偷喜悦着。何况在胜利归来的时候老百姓往往箪食壶浆来欢迎慰问呢。在老二团驻扎的左近路上你碰见一队队满驮了猪肉、羊肉、鸡、柿饼、核桃、花生、瓜子的驴骡牲口,就正是后方群众派遣出来的。那丰盛慰劳品里,更多的是鞋、袜、手巾、慰劳信件;手巾有的是妇女们亲手用土布裁制成功的,手巾的边缘上用红绿丝线绣着妇女们自己的名字。

群众是流水,老二团便是游鱼;“鱼跃于渊”,老二团茁根在群众的心里。松烟镇的人说:“前次你们走了我们真舍不得;天天望你们回来,总听不到你们的消息;后来听说你们在黄崖底打死了八百敌人,我们很高兴,今天打胜仗的队伍可又回来了!你们不再走了吧?你们不在,你看敌人便又来了,这不是又烧了百多间房子,杀死了三十多口人!你们来了就好了,希望你们永远住了下去。”

友军说:“人家老二团真吃得开!”是呢,老二团到哪里,胜利就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就自动送信,烧水,自动运粮秣,搬子弹,抬伤兵。“只要打胜仗,搬几十天的东西我都愿意。”漫流河一个老头子这样说过。他是跟着队伍发过洋财的。在七亘村,一个五十五岁满脸胡须的农夫姜长荣也曾替老二团藏过一挺六一四的轻机关枪呢:

“快来呀,我已经等你们三天了。”

“街上没有敌人了么?”

“没有了。我再去探探看,如果有,我用手一招,你就来打。”

老头子来回跑得满头大汗。

“没有了;只有三箱干粮,你看我背来一箱。”

“你真是老英雄!”

“哪里话,你们来保护我们,我们也应该尽力干!可惜!我已五十多岁

了,不然我要同你们一道去和敌人拚命去。你们要好好地干啊!”

还用什么其他的鼓励么?哨音叫着集合,号音叫着前进。上火线恨不得胁下生两翼。“你看人家老二团,不仅说仗打得好,就是走路也好看。”老百姓的另一番话,将一个个战士变成了生龙活虎了。紫堂堂的面孔透露着满心的高兴,还在行军的时候拳头已经发痒得要打了。冬天一身小棉袄,夏天一套灰布军装,一顶苇笠,一双草鞋,风也是它,雨也是它,雪也是它;过黄泽关九里十八盘,一夜半天赶一百七十里。几时听到连天响的炮火,战士的情绪更激动得枪筒都要发起热来,那时他们驰骋在枪林弹雨的洪涛里就要像游泳一般的愉快了。危险是什么,他们是不晓得的。七亘村战斗里,十二连四班的战士杨绍清,负伤三次不下火线,反而沉着地杀死了六个敌人,得了五枝步枪。在里思村击退敌人六路围攻,牟永桂一个人在撤退的时候说:“你们先走吧,我来掩护。”结果以二十九排子弹阻止了敌人的进攻,掩护全班安全退出战斗,而自己也安全地回来了。

打仗是一种娱乐。挂彩是一种光荣。禁止上火线的彩号,往往偷偷地跟着队伍出发了。出阵的号音一响,病号也将自己的病痛忘了:

“你不是有病么?出来干什么?”“打仗么还有病?——我带了足够三天用的药呢!”

被留在家里护守的战士有的噘了嘴哭起来,说瞧不起他,为什么打仗还不教他去!——听说日本“皇军”有集体自杀的事呢,“皇军”有用刀剁去手指制造残废的事呢,“皇军”有听说要开拔便自己偷偷地藏在中国老百姓的棺材里的事呢:若然知道了我们将作战看得这样容易、这样平常,怕他们做梦也会咋舌惊异的吧?真金不怕火,好货就怕样子比。到这里我又该说一个小小故事了——

“你在队伍里受饿么?”

“不。”

“挨打么?”

“也不。”

“不受饿,不挨打,谁教你回来的?”

“我想回来看看爸爸,看看你老人家怎么过日子。”

“无耻的小子!谁教你看呢?赶快回去,我不稀罕你看!”

这是昔阳苏亭村自动送儿子加入队伍的陈国栋和回家的儿子陈乃柱一节简短的对话。儿子是三连的副排长,到家不到两小时就被父亲送回来了。

听了这些情形你不感动么?——群众愿意当兵的就加入老二团了。他们沿途打胜仗,沿途展览胜利品,沿途叫老百姓看日本俘虏(老百姓看日本人好像看把戏,敌军的住室往往是挤得满满的)。

“老乡辛苦啦!”战士对抬伤兵的老百姓说。

“不,你们更辛苦。”

“你看见过日本人么?”

“看见啦。好,你们队伍真行,胜利回头!”

啊,“胜利回头。”就这个胜利回头,便是广招徕的好办法。日本兵是越打越少的,我们的战士却越打越多。不是没有牺牲,而是报效的踊跃啊!榆社凤台坪一天可“扩大”十五个新兵。——战士知道开小差是一种耻辱;偶尔跑出去,也会被战士的家长送回来的:“你要往脸上贴金,不要往脸上抹灰呀!”群众也瞧不起逃兵。

是的,老二团是战士的营盘,是战士的学校,也是战士的家哩。人家的家长好:要吃吃一样的,要穿穿一样的;一块打篮球,一块唱军歌。上了阵是指挥官是战士,下了火线却都是打打闹闹的一家人。

“妈的,多吃一点么,能干不能吃也算不得好汉!”“当心,不安心养病老子要揍你喽。”

有时长官会这样地说话呢。粗鲁些是吧?“打是亲,骂是爱”,粗鲁里却带着真诚与亲切,战士听了笑得嘴都闭不拢了。

王参谋长是军事人材,也是艺术家;战斗计划做得周详,也画一笔很好的水墨画。萧政治委员是当小鬼出身的,年轻而豁达魁梧,带一派铁石硬的意志,他是部队的灵魂。过去的团长叶成焕是有名的干将。命令下来,哪怕艰难得像爬刀山,他没有不完成任务的。在火线上作战,只要有他在,旅长、师长便都放心了。——

“去看看,叶团长的位置变动没有?”是陈赓旅长的吩咐吧?“叶团长的位置没变。”报告回来,旅长点头了。“那么,叶团长挪动位置啦?去看看怎么回事?”这又该是刘伯承师长

的命令吧?——他们都爱老二团,也更爱叶团长。可是叶团长却在长乐村粉碎敌人九路围攻的时候重伤牺牲了。听说刘师长为此落过泪,不是心肠软,那是爱将的心切,爱将的心热呀!

长乐村,是打击从榆社、沁县回到武乡预备向长治退却的敌人的一次激烈战斗。在白草迪一带包围了敌人两个联队,一个炮兵团。从早晨八点打起直打到夜晚八点,打死的敌人在一千以上,已算很大胜利了。战事初起,特务连长带队伍从四五丈高的山坡滚下,阻止了敌人占领山头;战士童庆贤于密射的弹雨中跑下山去骑来一匹日本马,后边还跟来一匹骡子;炮兵连发炮二十发炮弹不炸,连长气了,吐一口唾沫,“妈的!”骂一声,将炮搬起来转一个花,再发炮便百发百中。敌人只烧骨灰就烧了五堆。英勇的事例,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得也算够多够多。只是我军先退,有几十汽车新枪没能得到手里,团长觉得有点可惜,有点不服气。他还拿了望远镜望了又望,找寻机会。特务员将望远镜抢过去,拉他走,他还是留恋地说:“给我,我再看一次。”就在这转身的时候,受了重伤。

“强将手下无弱兵。”——陈赓旅长说:“游击战的实质,要大踏步地前进,大踏步地后退;要抓住秘密、迅速、果敢的原则。”刘伯承师长说:“要发动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朱德将军说:“打日本要用运动游击战。”老二团是这样一个系统下的队伍。

好的教育,好的学习,这是治军的钥匙。部队只扩大不整理教育,那是上不得阵,也见不得敌人的。老二团的教育紧呢。在火线埋伏好了而敌人还没有来的那一刹那时间,以班为单位他们要开讨论会:讨论上过的文化课、政治课、军事课。战士们有宁愿打仗罚勤务也不愿学习的:“老子四十多岁了,还学习这干啥?”也有的被阿拉伯字码逼得头疼了,着急起来,便把枪拿来缴上很忸怩地说:“奶奶的!我干不了,不干好了。”可是他们终于克服了这些困难。学习制度继续下去。不但学习,并且还要考试。

考试的时候,就是副团长、参谋长也得在露天下皱了眉头答卷子。官兵一致。考完了还要发榜:他们也就头疼这个发榜!有的排长,连长怕考不好,丢人,悄悄地将试卷撕了,算请假;有的嫌答得不完全,在卷尾加小注:

糟糕糟糕真糟糕!
这些问题答不好,
大家同志不要笑。

看卷子的政治主任却给他紧接了批上:

答题还不错,
只是太罗嗦;
下次更注意,
求实不求多。

慢慢地他们就感到学习的趣味了。经常他们举行政治、军事研究会,研究会的席上吃茶点,也有时含着考核的性质:“这里几十包瓜子,同志们可以拿去,可是里边有的包着骨头——政治问题,哪位拿到定要答复;要忠实,要互相监视。”主席会这样宣布呢。几乎在玩耍里也有一个正经的意义。——你看一个十四岁的勤务员,希圣,加入部队不到一年,就已经可以看浅近的文件,看通俗的报纸了。哪里的学校教育会这样的速成呢?

啊,这就是老二团——一二九师的七七二团——踏入抗日战争整整一年零六个月从没有过三天以上休息的队伍。山西的平定、寿阳、和顺、辽县、榆次、太谷、榆社、武乡以及太行山里里外外,都被他们踏遍了。南起道清铁路,北至娘子关、雀门关,都有他们留下的踪影,留下的灿烂的战绩。当他们的长长行列从滹沱河上游的山谷里像一条乌龙似地迈进着的时候,我看过他们彪壮的军容。战士们一个个红通通满带风霜的脸上,都浮着一层小孩样烂漫的愉快。像雪霁的大年初一,晴明的天气,绚丽的阳光,发射着一道道照人的光彩。道旁的群众欢迎他们,老头、小孩、妇女,都朴实忠厚高兴得连句恰当的欢迎话都说不出来了。偶尔憨直的问问:“辛苦啦,同志!”舒畅而朴素的笑是战士的回答。你还能再从什么地方得到更多的关怀与更多的慰藉么?

老二团,想冲过敌人的封锁线,跨过平汉、津浦两条铁路打到东海边去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上级的命令却是“你们打仗太多太疲劳了,需要休息休息。”这在他们是感到异常郁闷的事,在战争的火焰里锻炼出来的健儿,他们是不知道什么叫疲劳,什么叫休息的。他们只有胜利,胜利,传播在他们口里最流行的号召是:以胜利配合胜利,以胜利争取胜利,以胜利庆祝胜利。在别人放鞭炮,穿新衣,来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却宁愿“去打一个胜仗吧!”

不然,怎么叫老二团、叫夜摸常胜军呢?

杨家岭,一九三九年九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