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陈粟香舅父 - 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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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陈粟香舅父

作者:茅盾 阅读:1602 喜欢:0

我的祖母,是高家桥的大地主的小女儿。高家桥离乌镇有百里之远,居民大多数姓高。祖母的父亲在世时,雇佣许多长工,衣、食、住都求自产自给。长工们或种稻田,或种棉田。每年大规模饲蚕,缫丝都由长工们的妻女们做,但织成绸缎,只好用重金雇专门的技工。长工们还制作家用的木器,纺纱、织布。至于养鸡、鸭,养猪,更不必说了。总之,一切都求自产自给。别人给他计算,他这自产自给的方法,要比向市上去买现成的,所花代价,高出一倍。然而祖母的父亲乐此不疲。太平军攻浙时,祖母的父亲全家逃难,二十多年毫无消息。祖母估量他们在兵火中都死了。

祖母离农村,至今已有数十年,但仍不能忘怀于农村的生活。父亲死后不久,祖母就要养蚕。但家里人谁都没有这个经验,只有祖母从幼年就看惯,并且也自己参加。

于是祖母作为教师,带领两个姑母和一个丫环,开始养蚕。先买了一套养蚕的工具,如扁、箪……之类。从“收蚁”起,到“上山头”,祖母必躬亲戚事,亦非她躬亲戚事不可。采了茧子两百多斤,可以说是丰收,但卖茧子所得,还不够制备养蚕工具之费用,白赔了人工,自不必说。但这第一年原是试验性质。第二年布种倍之。布种即蚕种所在的一块布,一块布种能“收蚁”多少,有个大约的估计,也只有祖母知道。结果所得也比往年加倍,但仍不够本,因为要买桑叶,自家没有叶。不消说又是白赔了人力。第三年再加倍,结果和第二年相同。要再加大些规模,或者可以够本。但观前街老屋只有靠东的一间(会客室兼饭堂)能作养蚕之用,再扩大规模,已无可能。经过母亲和二婶的婉劝,祖母只好收起了养蚕的念头。

祖母养蚕时,我尚在镇上读书,春蚕时期,我每日放学就参加养蚕,母亲也不禁。我童年时最有兴趣的事,现在回忆起来还宛在目前,就是养蚕。

但祖母对农村生活的怀念仍然很强烈。不久,她又开始养猪。从小猪行里买了断奶的小母猪。我们乡有泔脚水(指剩菜、剩饭、菜根、老菜叶,以及容易变酸的食物,洗锅水的混合物,因其为流质,故俗称泔脚水)。这是家家都有的,一天可积一桶或两三桶。祖母说,这是猪的好饲料。小猪果然喜欢吃。但虽只一头猪,总得有个猪圈,猪圈就在柴房旁边的小空地上。猪圈又得常常保持清洁。祖母亲自率领两个姑母和大丫环清理猪圈。两个姑母和大丫环掩着鼻子用长柄木片拾取猪粪倒在木桶内。但祖母从不掩鼻。她看到小猪吃了一桶泔脚水便睡觉了,十分高兴。她说:“从来是倒掉的泔脚水现在派了用场,岂不痛快。”

到年终时,小猪已成大母猪,该屠宰了。祖母从肉店内请了屠夫,屠夫又带个助手,并带来一个不太长而相当阔的矮木凳。屠夫和助手把猪斜卧在木凳上,助手按住猪的后腿,屠夫左手扳住猪的下巴,右手用七寸长的尖刀在猪喉间一定部位直刺下去,连二寸长的木柄也进去一半,然后抽出刀子,猪血便直泻在早就准备好的大瓦盆内。直到猪血泻完,然后助手松手。据说,屠夫这一刀子下去,必须刺着猪的心脏,这才了事。否则,猪血虽已泻完,助手松手后,猪会直跳起来,横冲直撞,一会儿才死。猪死后,屠夫及其助手就开始刮猪毛,开膛破肚的工作,这都需要大量沸滚的水。特别是刮猪毛,要用沸滚的水装满一只能容死猪的椭圆形大木盆,把死猪泡在那里。这木盆也是屠夫带来的。

整个屠宰工作,从下午四、五时期,到黄昏七、八时。祖母备了酒、菜请屠夫及其助手吃夜饭。而且得付一定的钱。

人家说,祖母养猪比买现成猪肉还贵些,何况又白赔了人力。但祖母坚持,第二年又买了小猪。然而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养蚕,两个姑母和大丫环都赞成,而养猪则她们都反对。

看杀猪是我童年又一最感兴趣的事。

陈粟香舅父早年就吸食鸦片。那时,渭卿老人尚在,粟香只能偷偷地吸食,而且量也极小。渭卿老人晚年是个瘾君子,粟香那时吸食的烟膏就是从渭卿老人处偷来的。渭老逝世后,粟香的烟瘾才一天大似一天。母亲带我兄弟两人到粟香家歇夏时,粟香每日要吸食鸦片一两五、六钱。他每日下午四时才起身,先抽一筒鸦片过瘾,然后吃早饭(此在别人则是晚饭),又吸一筒,这才有精神,应付几位上门求医的至亲好友。晚上八、九时,他连吸两筒,那就精神焕发,看书,谈话,都是劲头十足。此后到晚上十二时或次晨一、二时,他吸足了鸦片,这才吃了夜饭,上床睡觉,此时已为次晨三时许了。

粟香舅父虽是医生,却爱看小说。我们去歇夏那年,他正看《花月痕》,过足了瘾,便看此书,还同母亲议论韦痴珠之可怜可惜。但母亲不曾看过《花月痕》,只好改谈别的事。粟香劝母亲也读一下《花月痕》,母亲在白天也曾读了两三回,便不喜欢,没有再看下去。

母亲和粟香舅母每夜陪粟香舅父谈天到九时,便各自回房睡觉,此后,只有大丫环丹凤,小丫环阿巧,侍候粟香舅父直到他也去睡觉。那时,既无人谈话,粟香舅父便一边抽烟,一边看小说,看到中意时,会独自哈哈大笑。

粟香舅父的烟榻,摆在大厅楼上正房的前半,后半是卧室。左右两厢房,比正房小,是狭长的,右厢住着粟香前妻所生的两个女儿:三小姐和五小姐。左厢房平时空着,我们在歇夏时就住左厢房。两个厢房各有前后门,前门通正房,后门则通厕所。粟香夫妇的卧室(即正房后半)却没有后门。这卧室大,厕所即在卧室的一角,用木板隔成一个小房。

粟香请了家庭教师(男的)专教他的儿子蕴玉。蕴玉和家庭教师睡在楼下左厢房内。

每日上午,家庭教师督促蕴玉读书、作文;下午,家庭教师访友玩耍去了。那时,我和蕴玉便偷看粟香舅父的小说。

每日上午,母亲也要我和弟弟温习旧课,阅读新书。下午允许我和弟弟自由活动。这年我十三岁,小学毕业,准备考中学,弟弟九岁,所以温习旧课、看新书,都须母亲指导。

我和蕴玉偷看小说,各不相同。他喜欢看《七侠五义》一类的;我那时所看的小说中有《野叟曝言》。这是大约百万言的巨著,我用三个半天时间便看完了。这是跳着看的。不喜欢的部分和看不懂的部分都跳过,此之谓跳着看。

每天晚上八时左右,粟香舅父常要考考蕴玉和我。他点起一枝线香,命我们写一篇短文,长短不拘,但线香燃尽时必须同时交卷。蕴玉和我一面看香,一面写,同时交卷的时多。粟香舅父看了后,对我母亲说:“蕴玉还比德鸿大两岁呢,可是文思不开畅。”母亲笑道:“两人兴味不同。蕴玉爱玩,如果他肯埋头用功,自然要刮目相看。”粟香舅父点点头。他也知道我们偷看他的小说,便问我看过哪些书。我答:看过《野叟曝言》。粟香舅父吃惊道:“你能看这部天下第一奇书。”我说:“看不懂的很多。我是挑着看看得懂的。”粟香舅父转而问母亲看过《野叟曝言》没有?母亲答,“没有”。这一次,粟香硬要同母亲议论《野叟曝言》了,因为此书谈医学的部分很多。他说:“此书讲到医道的,大都似通不通,有一些竟是野狐禅。”

粟香舅父又喜欢作对联。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北面一箭之远,前年失火,烧掉了十多间市房,其中有我的两间。今年我在这废墟上新造了两间。附近人家就议论纷纷,说是我既来带头,市面必将振兴。谁不知道,‘乌镇北栅头,有天没日头'(按:此是当年形容乌镇北栅尽头小偷、私贩、盐枭极多的两句话),如何有把握振兴市面。上梁的日子,我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梁上。上联是:岂冀市将兴,忙里偷闲,免白地荒芜而已。下联是:诚知机难测,暗中摸索,看苍天变换如何?”母亲笑道:“这是实话。对联做得好,白地借对苍天尤其妙。”

每晚八时后,蕴玉和我在线香考试之后,便到三小姐、五小姐的房内玩耍。三小姐、五小姐都比我大。我们去歇夏那年,三小姐大约有十八九岁了,尚未订婚。三小姐是个美人,像从最有名的仕女画上摘下来的,而且不仅貌美,眉毛眼睛都会说话。三小姐自知貌美,还想有才,做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家里虽有家庭教师,但因是男的,粟香不许她和蕴玉同听这家庭教师的课。三小姐已经识字五、六百,这都是她逼着蕴玉教她的。但蕴玉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又喜欢玩,不肯专心教三小姐,还把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讥诮三小姐: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和蕴玉到三小姐、五小姐房内,无非是谈谈东家长、西家短。有一晚,三小姐说:“东家长西家短都说完了,也听厌了。今晚换个新花样罢?”蕴玉说:“我们都来解'九连环'如何?”(九连环是当时一种高级玩具,非有随机应变的巧心,不能把九个连在一条铜梗上的铜环一起解下。解九连环是闺秀们消磨时间之一法。)三小姐听说解九连环,就摇头。虽然她是此中的好手。于是我说:“今晚玩个五官并用罢?”三小姐问:“什么叫五官并用?”我说明后,她欣然愿意试一试。蕴玉却不大愿意,因为我和他玩过,他输了。但此时他不反对。我猜想这是因为他估计失败者不止他一人,三小姐、五小姐都可能失败。五小姐对此新玩意,本不了然,临时说,她不参加。结果,三人玩。三小姐胜了。蕴玉说:“你们是串通的。”三小姐用手指抹自己的脸羞他,他就跑了。三小姐拉我在她床沿坐下,嘴唇凑着我的耳朵,轻声说:“表弟,我有一件事求姑妈(指我的母亲)帮忙,请你告诉姑妈,我马上要见她。”我问是什么事。三小姐想要说了,但又打住,朝五小姐的床看一看,五小姐却已上床,帐门已经放下。三小姐于是说:“你知道么——”却又住口,轻声对我说:“还是到姑妈房里再说罢。”三小姐拉我便走。我要点个“手照”(这是木制或铜制的径寸大小的圆盘,有座有柄,圆盘中心有寸把长的圆柱,尖端有钉,可以插一枝小蜡烛,圆盘即以承蜡泪),三小姐摇手,附着我的耳朵说:“防人看见。”便和我手拉手地出了厢房后门,慢慢地走,黑暗中三小姐碰着什么东西,险些跌交,却被我扶住了。经过正房后身时,听得粟香舅父哈哈大笑的声音,三小姐又胆怯起来了。幸而我和母亲住的厢房后门开着,房里灯光照见三小姐和我站定的地方,离厢房不过三、五步。于是三小姐和我快步进了厢房。坐定后,三小姐还有点心跳、气喘。此时弟弟早已睡熟。三小姐这才把有人为她作媒,男家是南浔镇上的富户,但男的比她大二十多岁,又有烟瘾,她不愿意等等,急口说了一遍,然后息一息,顺过气来,从容说:“爸爸把这件事告诉我,说是好姻缘,我不敢说个不字,只好请姑妈设法在爸爸面前说一句,爸爸向来是尊重姑妈的。”

我说:“那就到明天再说吧。妈妈此时正和舅父谈天,我去叫她过来,舅父是会生疑的。”

三小姐发急道:“这件事今夜十二点钟就要决定。媒人昨天来,说今夜十二点钟讨回音。好表弟,你自然有办法悄悄地把姑妈引来,不让爸爸生疑。”

于是我只好悄悄地从厢房前门走进粟香舅父吸鸦片的房间,看见粟香舅父正把一个大烟泡上在烟斗上,捧着烟枪,嘴唇包住烟枪,用力吸。这正是吸一筒鸦片烟的开始,烟灯旁还放着两个大烟泡。我料想这三个烟泡的一筒烟,至少要一刻钟才能吸完,我便拉一下母亲的衣角。母亲会意,站起身来,全神贯注在抽鸦片的舅父竟不觉得。舅母以为母亲也许要小解,也不问。

母亲到了自己房里,看见三小姐,便料到是什么事。三小姐把心事说明,恳求母亲道:“姑妈,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姑妈,你是疼爱我的。”

母亲笑着说:“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可不能说有把握,见风使帆罢。”

三小姐说:“有把握的,我便在这里等候好消息。”

母亲和我来到烟榻旁时,粟香舅父刚刚抽完一筒烟,放下烟枪,大丫环丹凤正在刮烟斗里的烟灰,小丫头阿巧捧上一杯红茶,粟香舅父把红茶一饮而尽,满足地噫口气。母亲乘此机会说道:“俞家这亲事,你打算怎么办?”

粟香舅父答道:“允许他。”

母亲说:“男的大了二十多岁,又吸鸦片,……”

粟香舅父不等母亲说完,便笑道:“三小姐她好比一只娇鸟,要个好鸟笼为藏娇的金屋。俞家是财主,正是个好鸟笼。我担保三小姐过去之后,一定此间乐,不思蜀了。”母亲还想再争,但是舅母拉着母亲的手,暗示不必再争,却又笑道:“我们还为蕴玉订了亲。”母亲问是镇上何家。舅母答道:“是长河浜有名的外科医生沈春林的女儿。”母亲又问:“其貌如何?”

粟香舅父答道:“我是派人去看过,比三小姐差些,比五小姐却强了十倍。年龄比蕴玉大两岁。”(按:当时乌镇有钱人娶媳,总喜欢媳妇比儿子大二、三岁。意在大二、三岁的媳妇必然懂事些,能帮忙婆婆管理家务,又能管束丈夫,不使过份贪欢。)

粟香舅父又说:“陈家的女儿嫁给沈家,现在沈家的女儿又嫁到陈家。沈陈两家真有不解之缘。沈府跟沈春林是不是同宗?”

母亲笑道:“是五百年前的同宗,也说不定。”

母亲想着三小姐尚在等回音,便起身说:“中午没有睡觉,有点倦,我要去睡了。”

母亲回房后,三小姐急问:“到底怎样了?去了这半天。”

母亲叹气说:“不成。我原说你的爸爸打定了主意,是扳不回来的。”

三小姐失望,垂头不语。母亲安慰她几句,命我送她回房。这回,点了“手照”,三小姐不怕人看见了。

事后证明,知女莫若父;三小姐果然安于那个藏娇的金笼,而且十分满意。

一年后,蕴玉结婚,母亲带我和弟弟去吃喜酒,这位表嫂果然美丽。母亲对我说:“新娘子谈吐文雅。”

但是这位表兄是不知足的。当严父在堂,他还不敢放肆。后来粟香舅父因戒烟不得其法,突然逝世,这位表兄便觉得现在没有人敢对他说个“不”字了。他向外祖母索如意作品。如意是从小就在外祖母身边的,现在有二十岁了,依然眉目如画,聪明伶俐,而且志气高昂。现在蕴玉要她做小老婆,她怎么肯呢。而外祖母也不愿意,外祖母派如意把母亲接回。外祖母告诉母亲:“一个月前,蕴玉来过两、三次,说是孝敬我,捉空儿却挑逗如意。如意从没正眼看他一眼。想不到这个不识相的人居然要如意做小老婆。”

母亲问如意:“你打算怎样?”

如意答道:“宁愿做乡下人,决不做有钱人家的小老婆。求大小姐做主。大小姐要是不管,我去做尼姑。”

母亲点头道:“你有志气,我就有办法。”

母亲派人把表嫂找来,把如意不愿作品说过,然后问道:“你怎么不拦阻?”

表嫂叫屈道:“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他瞒着我做的。”

母亲说:“现在你回去,该狠狠责备蕴玉,他有钱,买个比如意再好的女人做小老起,也不难。你说是我作主,正在给如意挑个年貌相当,忠厚能干的乡下人。我等办完了这件事才回家。”

表嫂回去后,蕴玉不敢再来噜嗦了。但他不肯花钱,就把现在也长大了的侍候粟香舅父烟榻的阿巧作为小老婆。

秋风起了,如意已经出嫁,丈夫是近乡的一个中农。母亲找到一个老练伶俐的中年女仆代替如意陪伴外祖母,这才回家,料理我考大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