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东方文学
一
近几年来,在广大的读者中间,特别是在文学爱好者中间,更特别是在爱好文学的青年中间,对东方文学的爱好日益强烈。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祝贺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也算是一个东方文学研究者和爱好者,出于对东方文学的偏爱才有这样的意见,而是因为为了纠正过去的偏颇,让中国的外国文学爱好者能够全面地理解外国文学,达到借鉴的目的,更好地创造我们自己的有中国特点的社会主义新文学,我才热诚赞颂这种新风。
为什么说是纠正过去的偏颇呢?我说的偏颇是指抬高西方文学,贬低东方文学。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实事求是地看一看,谁都承认这种偏颇是存在的。在一些文章中,特别是在一些谈话或讲演中,我们经常可以听到、读到一些有意无意贬低东方文学的论调,特别是在个别的在文学界比较负责的同志们的言论中,有这样的意见,其影响更大,更有害。我并不想提倡“东风压倒西风”,我只是想给东西方文学各以其应有的实事求是的评价,让读者们真能兼容并蓄,吸取必要的营养,如此而已。
回顾一下将近一百年来中国介绍外国文学的历史,是颇有启发的。林纾介绍的外国文学几乎全是西方文学,其中并无深奥不测的原因:林纾自己,我想并不一定有什么明确的东西方的概念,只是同他合作的人都是通英法文的,林纾必须仰仗这些人才能翻译,其结果就是他所介绍的都是通过英法文而译出来的西方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起到了良好的作用,林纾在天之灵有福了,我们直到今天还要感谢他。
到了鲁迅时代,情况有了改变。鲁迅自己对文学有明确的界限,他的界限与其说是东方和西方,毋宁说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而被压迫者偏偏多在东方。鲁迅希望被压迫者能发出声音,中国在当时也是没有声音的,所谓“无声的中国”者便是,印度的声音也不多。鲁迅希望这些没有声音的民族发出声音,并且让这声音昭告世界,震聋发聩,让被压迫者都能挺起身来,艰苦斗争,求得解放。因此他介绍的文学不限于东方,只要是被压迫者他全希望介绍,当然东方也包括在里面。我认为,鲁迅在介绍外国文学方面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鲁迅的精神不朽了。我不说鲁迅在天之灵,因为他是不信这一套的。直到今天我们还蒙受其利,直到今天我们也都感谢他。
解放以后,介绍外国文学开创了一个新时代。三十五年以来,我们做了大量的翻译、介绍、研究、阐释的工作,成绩辉煌,远迈前古。介绍的作品,既有西方也有东方,既有古代也有现代。这大大地提高了我们外国文学研究的水平,大大地扩大了外国文学爱好者的眼界,对建设精神文明有极大的裨益。
但是,美中也有不足,主要是对东方文学的介绍还不够普遍,不够深入。在这个领域内,不论古代或是近现代,都有不少的空白点。严格一点说,我们的读者对东方文学还没有看到全貌,对东方文学的价值还不能全面评价。其影响就是中国人民对第三世界国家人民的思想与感情,憧憬与希望,都缺乏实事求是的了解,从而影响了我们之间思想交流和友谊增长,也可以说是不利于我们的团结。
特别是在某一些同志心目中那种鄙视东方文学的看法,更不利于东方文学的介绍与研究。我不愿意扣什么帽子,但如果说这些同志还有点欧洲中心论的残余,难道还不能算是恰如其分吗?
实际上,有这种想法的同志们,并不一定都精通东方文学,“东方”这个词儿,作为一个地理概念,其广无垠,民族、语言、宗教、哲学,各不相同,历史长短也大相径庭,文学造诣当然更是悬殊极大,谁也无法全部了解其文学成就,再加上我们介绍不够,只是给读者以一斑,而没能给他们以全貌,产生这样的误会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理解并不是一切,我们要纠正错误的理解,加深正确的理解。能胜任偷快地做这种工作的只有研究东方文学的同志们自己。我知道,这方面的同志们正在努力,成果一天比一天增加,成绩一天比一天昭著。但兹事体大,决非一朝一夕,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一蹴而就的。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还要等待。眼前编选的这一部《东方文学作品选》就可以说是在这方面一个努力的表现。
我祝贺这一部书的出版,我希望它能够给东方文学爱好者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给那极少数还怀偏见的同志们提供一个衡量的标准。我希望这一部书带着我的和我们的祝贺走向广大读者群中去。
二
1978年以来,我们介绍东方国家的文学作品日益增多。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受到全国外国文学爱好者的热烈欢迎。
但是,也有美中不足之处:介绍得不很平衡,有的国家介绍得多,有的国家介绍得少。这很容易给读者一种不正确的印象,以为介绍作品少的国家,优秀的值得向我国介绍的作品不多。事实当然不是这个样子。这种现象之所以产生,主要是由于我国研究东方文学的人才按国别来说,不够平衡。其中有一些国家,至今还基本上是一个空白点,你能说这些国家根本没有文学吗?
我们的友好邻邦巴基斯坦就属于介绍得少的国家。
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同今天巴基斯坦所在的地区有过频繁的文化、政治、经济、宗教、艺术等等方面的交流关系。这种交流对双方都起了有益的作用,它丰富了彼此的文化,加深了彼此的了解,为今天我们两国根深蒂固的友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从文学交流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今天的介绍工作是做得很不够的。我们中国人民,其中包括外国文学的研究者,渴望了解巴基斯坦的文学,可是能读的书却少得可怜,介绍的作家也同样少得可怜。除了伊克巴尔和新近去世的费兹两位大诗人之外,我们熟悉的巴基斯坦作家就不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十分令人遗憾的事情。
最近,北京大学东语系和其他单位共八位研究巴基斯坦乌尔都文学的同志群策群力,编译这一本短篇小说集《人贩子》,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缺憾。说句夸大的话,这本书真成了大旱中的云霓。我相信,它一定会受到广大中国读者的欢迎。
这本书一共翻译了巴基斯坦二十一位乌尔都文作家的短篇小说四十一篇。仅仅根据“前言”就可以看出介绍的内容是多么丰富,介绍的范围又是多么广阔。这些作品好像越过了千山万水,把我们的心从赤县神州,带往清真之国。我们仿佛置身于巴基斯坦人民中间,不但是今天的巴基斯坦人民,而且是现代史上的巴基斯坦人民。我们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忧愁而忧愁,为他们的热爱而热爱,为他们的憎恨而憎恨。殖民主义者的压迫,反动统治者的剥削,我们仿佛都亲身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正义的伸张,我们也仿佛体会到了。我们真是同巴基斯坦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我们的心挨得更近了,我们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空间的距离不但不能阻隔我们,而且正相反,它把我们联系得更紧密。原来中国人民对巴基斯坦人民虽有深厚的感情,但这感情有时总感到有点渺茫,不够具体。现在有此一册在手,捧读之余,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具体起来了,具体到能看得见,摸得着。巴基斯坦人民的声音,我们能听到;巴基斯坦人民的笑颜,我们能看到。这一本书从小处看,弥补了我们介绍外国文学工作中的缺憾;从大处看,它一下子变成了一支神杖,缩短了我们两国人民之间的距离,使我们如处一室之内。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说,我们应该诚挚地感谢本书的译者们,难道还有什么人会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