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护同胞
我们中华民族,现在虽受暴敌的残害,但内部因此而发生一种从来未有的好现象,就是同胞的愈加亲爱。这可使我们欣慰而且勉励。这好现象的制造者,大都是热情的少年。我现在就把我所亲见的两桩事告诉全国的少年们:我于故乡失守的前一天,带了家族老幼十人和亲戚三人(自三岁至七十岁),离开浙江石门湾。转徙流离,备尝艰苦。三个多月之后,三月十二日,幸而平安的到了湖南的湘潭。本地并没有我的朋友。长沙的朋友代我在湘潭乡下觅得一间房子。所以我来到湘潭,预备把家眷在这房子里暂时安顿的。我到了湘潭,先住在一所小旅馆里。次晨冒着雪,步行到乡下去接洽那间房子。我以前没有到过湘潭,路头完全不懂。好容易走出市梢,肚子饿起来,就在一所小店里吃一碗面。面店里的人听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同我攀谈起来。我一面吃面,一面把流离的经过和下乡的目的告诉他们。我的桌子旁边围集了许多人,对我发许多质问和许多叹息。最后知道我下乡不懂得路,大家指手划脚地教我。内中有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穿制服,似是学生,一向目不转睛地静听我讲,这时忽然立起来,对我说:“我陪你去!”旁的大人们都欢喜赞善。于是我就得了一位小向导,两人一同下乡去。
冒雪走了约半小时,小向导指着一所大屋对我说:“前面就是你接洽房屋的地方,你自己去找人吧!”我谢了他,请他先回。他点点头,但不回身,站在雪中看我去敲门。
我走进屋子,找到长沙友人所介绍的友人,才知道所定的房屋,已于前几天被兵士占据,而附近再没有空的房子可给我住。那位朋友说:“现在湘潭有人满之患,房屋很不易找,你须得在旅馆里住上十天八天,才有希望呢,一下子是找不到的。”言下十分惋惜,但是爱莫能助。我们又谈了些闲话,大约坐了半小时,我方告别。走出门,心中很焦灼。另找房屋,我没有本地的朋友可托,即使有之,我们十余人住在旅馆里等,每天要花八九块钱(每人每日连伙食六角),十天八天是开销不起的。不住旅馆,这一大群老幼怎么办呢?正在进退两难,踌躇满志的时候,抬起头来,看见我的小向导还是站在雪中,扬声问道:“房子找到么?”原来他替我担心,要等了回音才可安心回去。我只得对他直说。他连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但也是爱莫能助。我十分感激他的爱护同胞的诚意,想安慰他,假意说道:“我城里还有朋友,可以再托他们到别处去找,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一同回去吧。”这位少年始终替我担心。直到分别,他的眉头没有展开。后来我终于无法在湘潭找屋,当日乘轮赴长沙。轮船离开湘潭的时候,匆忙中还想起这位爱护同胞的少年,在心中郑重地向他告别。
还有一桩事,是在长沙所见的。初到长沙这几天,我在街上四处漫跑,藉以认识这城市的面目。有一个下雨的下午,我跑到轮船埠附近,看见前面聚着一簇人,似乎发生什么事件。挤进去一看,但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孩子,在那里谈论。探听一下,才知道这孩子是从上海附近的昆山逃出来的难民,今年才九岁。原来跟着父母同走,半途上父母都被敌人炸死,只剩他一个。幸有同乡人收领,带他到湘潭。但这同乡人自己的生活也很困难,最近而且生病了。这孩子自知难于久留,向同乡借了几毛钱,独自来长沙,做乞丐度日。他身上非常褴褛。一件夹袄经过数月的流离,已经破碎不堪。脚上的鞋子两头都已开花,脚趾都看见了。春寒料峭,他站在微雨中浑身发抖。周围都是湖南人。你一句,我一声地盘问他。在他多半听不懂,不能回答。我两方面的话都懂得,就站出来当翻译。因此旁人得知其详,大家摸出铜板或角票来送他。我也送了他两毛钱。群众渐渐散去,我替他合计一下已得布施二元三角和数十铜板。九岁的孩子,言语不通,叫他怎样处置这钱呢?我正为他担忧,最后散去的四位少年就来替他设法。他们都是十四五至十六七岁的人,本来混在群众里观看,曾经出过钱,现在又出来替他处置这钱。有一位少年说:“他自己不会买物,我们替他代买吧。”另一位说:“先替他买一件棉袄。”又一位少年说,“再替他买一双鞋子。”又一位少年说:“一双球鞋就行。晴天雨天都可穿。”于是大家替他打算价钱,商量买的地方。更进一步,为他设法住的地方。有的说送他进难民收容所。有的说送他到某人家里。随后,四位少年就带他同走。我正惭愧无法帮忙,少年们举手对我告别,说道:“你老人家回去吧,我们会给他想法子的!”我目送这五个人转了弯,不见了,然后独自回寓。我以前曾给《爱的教育》画插图。今天所见的,真像是《爱的教育》中的插图之一。
上述的两桩事,可以证明我们中国人因了暴敌的侵凌,而内部愈加亲爱,愈加团结起来。我从浙江石门湾跑到长沙,走了三千里路。当初预想,此去离乡背井,举目无亲,一定不堪流离失所之苦。岂知不但一路平安无事,而且处处受到老百姓的同情,和兵士的帮助。使我在离乡三千里外,毫无“异乡”之感。原来今日的中国,已无乡土之别,四百兆都是一家人了。我们本来分居各省,对于他省地理不甚熟悉。为了抗战,在报纸上习见各省的地名,常闻各地的情状,对于本国地理就很熟悉,视全国如一大厦,视各省如各房室了。我们本来各操土音,对于他省的方言不甚理解。为了流离,各地人民杂处,各种方言就互相混杂。浙江白迁就湖南白,湖南白迁就浙江白,到后来也不分彼此,互相理解了。况且同是受暴敌的侵凌,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我国民族观念之深和团结力之强,于现今为最烈!这是很可庆慰的事,也是应该更加勉励的事。少年们富有热情,且出于天真,故其言行最易动人。希望大家利用这国难的机会,努力爱护同胞,团结内部。古语云:“众志成城。”我们四百兆人团结所成的城,是任何种炮火所不得攻破的!
——1938年
(原载1938年4月20日《少年先锋》5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