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装
太阳早已落山。大刘庄吃饭最晚的人家也都收拾了碗筷准备闩门睡觉了。这天晚上比较平静,连喂好了奶的小孩子都乖乖地抱在母亲怀里,听不见半点哭闹的声音。村里唯一还在外边走动的是徐家姑嫂。她俩在街东头正映了朦胧的月光推碾,碾轴发着吱幽吱幽单调深长的声音,显得这乡村的夜晚更加寂静。
月亮是一弯黄金梳样的上弦月。星稀稀的。透过碾盘旁边的槐树枝叶,地下有斑斑驳驳散乱的荫影。偶尔踏过树影,“踢橐踢橐”走过的是贺二叔。他在替炮楼里的敌人敲梆子。贺二叔是老实人,又是无妻无子的老绝户,敌人看中了他的忠厚,就硬要派定他专门值夜打更。村里隐蔽的抗日政权,也完全同意;为了村里大家的安全和更机密的斗争,都怂恿他干。于是他就夜夜在村里到处转着,每走几步,“剥,剥,剥”很匀称地敲三下梆子,意思告诉敌人说:“这村里平安无事‘太君’们安安稳稳地睡觉吧!”若梆子一停被炮楼发觉了,敌人不敢下来也会朝村子里放枪。——炮楼就在村子西边,离村西头的人家不到半里。
贺二叔碰见徐家姑嫂,便问道:“还推碾呀?”
两姑嫂回答道:“二叔,操心啊!”像招呼又像叮咛。
“反正大家都是一样。”说着梆子的声音就走远了。
可是,忽然村东传来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像甚么风吹来的一样,小路上涌现了九个憧憧的人影。
“同志,这是大刘庄吗?”
里边有一个走近碾盘,喘吁吁地,开口就这样称呼,这样探问。嫂嫂徐凤,——村里能干的妇救主任,凭她的机灵和细心,一听陌生人的口音,再打量一下他的身分,心里一亮就完全明白了。注意端详端详那九个客人的装扮,倒一律穿的是八路军崭新的夜行衣。走来问话的那一个还从腰里掏出火镰家什来打火抽烟,也满像庄稼人出身的模样。
徐凤一眨眼,不禁惊慌地叫起来:“嗳呀!怎么你们八路军敢到这里来?可不得了”“我们和鬼子打了一仗嘛!你看看。”
客人说着摸一摸身上,徐凤跟着客人的手指看去,的确,月光底下的夜行衣上,又是露水又是泥。两条腿竟都像从泥坑里才拔出来似的,裤子被泥水沾污了半截。
“啊,累坏了,给咱们做点饭吃吧。”客人说得很亲切,很像自家人的口吻。“可不敢,”徐凤很担心的样子。“要是叫村子里自卫团知道了,非把你
们都捆起来不可!你们还是赶快走吧,这里不能停!”“这一次无论如何要麻烦您啦。”客人仿佛很固执。“那怎么成?我们不能不要命啊!”徐凤更感到为难。
说着,两方面几乎引起争执。“我们吃完了就走,又不是白吃你们的!”徐凤看看摆脱不了,才缓了缓口气说:“好,那末你们跟我家去吧。可是你们别声张,一声张我们可就都没命了。”回头她使一个眼色,吩咐她妹妹说:“二妹,你看着把碾收拾收拾,我陪客人家去。”走了两步,又着重说一句:“箩是刘家的,可别忘了给人家送去。”——刘家是游击小组长的家,妹妹从嫂子的眼色里知道送箩以外,应当干些甚么。那任务是比收拾碾盘更重要的。这个并不笨的丫头,等客人刚刚转弯,这里她就先悄悄地到刘家去了。
客人是满意的,进门还再三声明:
“绝对不连累你们就是!”
徐凤领着客人,一进门就嚷:
“娘,来了客人啦。”
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呢。听见媳妇的声音,就赶快从炕上下来。透过黯淡的灯光,她看见踏进屋来的客人穿的是一色八路军的夜行衣。她就亲热地说着:“同志,您来啦。”伸手去拿板凳,招呼让坐。
“娘,”徐凤叫一声,眼睛一转:“客人要吃饭呢。”“怎么?”听语气,看神情,老太太心里也明白了。“咱可不敢招待八
路军。三四个月了,这里连八路军的影子都没有,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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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在碾上已经答应人家做饭了。”徐凤说。“你答应的你就快做去!”老人家似乎生气了:“不管死活!”——转过
脸来,她又对客人说:“你们吃了饭可要快走,呆在我们家不是玩的。村里报告了楼子上,咱全家可就都完了。”
这家终于招待客人吃了一餐夜饭。
在吃夜饭的时候,外边贺二叔还在继续着敲他的梆子,声音还是一连三下。但是从那九个人进村以后,他敲的已不再那么匀称,“剥,剥——剥,”声音变成两短一长了。这差别粗听是听不出来的。但村里的游击组员却都懂得。意思是说:“村子里有敌人来了,你们赶快到那里集合吧。”
徐凤家里的客人,一顿饭足蘑菇了两顿饭的时间。临走徐凤再三告诉他们:“要走,出村东往北拐,走树林旁边那条小路,可不要乱走,附近都是炮楼。”
说话就快下半夜了。大刘庄的游击小组在村北二里地的树林里,已等了很久。但他们没有白等,正像游击小组长所预料的,他们在那里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得了八条枪,活捉了七个俘虏,里边还有两个朝鲜兵。游击组员都是化了装的,穿的是黄绿色军衣。
快鸡叫了,徐凤家又有人敲门。
“大娘,开门吧。”
徐凤的丈夫是游击组员。刚刚回来,正脱着黄绿色军衣,和老婆、妹妹谈论伏击的经过呢。老太太一下跑进来,对着儿子的耳朵说:“又是那一伙回来了!”徐凤在旁边听了一楞。丈夫却已经一下跳到了靠近大门的屋顶上。只听有两个人在门外嘟哝:
“我说会吃亏吧,你不信。”抱怨的是中国人口音。
“八格!”骂人的是一个鬼子。屋顶上就大声问道:“谁?”“八路军。”是门外的回答。“八路军,”屋顶上一砖头打下去,“九路军我也打!”
只听“哎呀”了一声,又仿佛说了一句:“大大的好的!”——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就慢慢向大刘庄西头炮楼的方向逃去了。
第二天,大刘庄炮楼里死了一个夜里来的日本兵。那个人头部受了重伤。
而村北五里地外的一个敌人据点里透露出风声:说有一个日本人带着两个朝鲜人、六个伪军,第一次化装了八路军出去巡夜,探访这一带八路军的活动和它跟老百姓的关系,准备清剿烧杀。可是天色大亮,只回来了一个伪军。那伪军报告说:“这一带三四个月都没有八路军的影子了。老百姓不敢私通八路,八路军在老百姓家吃顿饭都不容易。”敌人小队长听了很高兴。
“可是,”伪军继续的报告,又把小队长的高兴打回去了。“我们从大刘庄往回走,却遭了突然的伏击:丢了八条枪,七个人被俘了。我和‘太君’逃出来,想再回大刘庄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动静,不想村里依旧静悄悄的,‘太君’却叫人家当八路打死了!”
小队长听了很气愤,一下子跳起来:“不要说啦:打伏击的穿的是什么衣裳?”
“月亮地里看得清楚,”伪军没敢迟疑,也没敢编造,就据实地说:“穿的和我们队伍一模一样,是黄绿色军装。”
“奇怪,是哪个碉堡的呢?”
小队长纳闷了。像在葫芦里,像在鼓里。“‘皇协军’打了八路的埋伏。”大刘庄一带,口头传说;但到底谁打了
谁,老百姓的心里却和徐凤的心里一样,大家都是雪亮雪亮的。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