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火车不通、轮船不到的乡村,近来也闯进来了“陌生人”了。他们和火车轮船是本家。他们中间最有势力的,是兄弟俩。
我们先说“陌生人”中间的老大。
镇上有一座土地庙。如果父老的传说可信,则“该”庙的“大老爷”原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忠臣。三四百年来,他一直享受此方人民的香火,按理说,他应该保佑这一方的老百姓了。乡下人认为这位土地老爷特别关心蚕桑,所以每年清明节后“嬉春祈蚕”的所谓“香市”,一定在这土地庙里举行。
杭州岳坟前跪着秦桧和王氏的铁像。上杭州去烧香的乡下人一定要到“岳老爷坟上”去一趟,却并不为瞻仰忠魂,而为的要摸跪在那里的王氏的铁奶;据说由此一摸,蚕花能够茂盛。但是我们这里所说的土地老爷虽则也是忠臣,却没有冤家夫妇的铁像跪在庙前,因而也没有“铁奶”可供乡下人摩摸,反而是乡下女人自己的肉奶在神座前被男性的手摸了一把就可以蚕花好。因此大奶奶的乡下女人一定要在土地老爷的神座前挤一下。
这也是百年相承的习俗。即使被摸以后蚕花依然不熟,从不会怪到奶,更不会怪到土地老爷。总之,祈蚕必须在这土地庙。
可是近来,“陌生人”……闯进了这土地庙而且和土地老爷抢生意了。庙门前挂了一块招牌:蚕种改良分所。
庙里的一间大厅被派作“改良种”的养育场。墙上糊了白纸,雕刻着全部《三国演义》的长窗上半截都换了玻璃,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忙着。所谓村长也者,散着传单,告诉乡下人道:“官府卖蚕种了,是洋种!要蚕好,去买洋种罢!”乡下人自然不去理睬这个“陌生人”。但是后来卖茧了,听说洋种茧一担要贵上十多块,乡下人心里不能不动了。于是就有几个猴子脾气的乡下人从土地老爷驾下转变到“陌生人”手里了。他们是冒险的。因为购洋种,须得隔年先交钱,须得“存记”,而且到来年“收蚁”时,要由“改良分所”的学生模样的年青女人决定日子,甚至收了蚁再交给乡下人。这可糟糕!“陌生人”太不管千百年相传的老规矩了!而且洋种也不一定好。乡下人觉得还是土地老爷可靠。于是“改良分所”也不得不迁就些,只管卖种,不再包养“儿子”了。既不“包养儿子”,下种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拆烂污。但是这“陌生人”的势力却一天一天强大,因为它有靠山:一是茧厂规定洋种茧价比土种贵上三四成,二是它有保护,下了一记“杀手锏”,取缔土种。
“陌生人”老二就是鼎鼎大名的肥田粉。他和他的老兄不同。他是笑嘻嘻“一团和气”踏进了农村。记不清是哪一年,这盐样的肥田粉被一些买不起豆饼的乡下人冒险试用。这时肥田粉的价钱便宜得很。然而“力道”可不差!粉撒下去,两三天后,失了营养的稻就会挺健生青。于是乎这位“陌生人”老二就很容易地取得了守旧的农民的信用。特别因为它比豆饼的价钱便宜一半多。
第二年,豆饼的营业地盘缩小了一半,而肥田粉的价钱比上年更便宜;因为市场上有两种牌子的肥田粉跌价竞争。乡下人朝天松一口气:“到底老天爷有眼睛,可怜乡下人!”
又过了一年,没有商人再敢贩卖豆饼,可是肥田粉却像潮水一般涌到,每家小商店都带卖肥田粉。甚至卖糖食的三麻子也用栲栳盛着那盐一样的宝贝粉摆在店门前,说是一百二百文零买也行。一条街上也许有几家起子不卖香烟,可没有一家不卖肥田粉。这也怪不得:第一,“经售”肥田粉毋须大资本(这和豆饼就不同);第二,肥田粉的牌子更加多了,大家跌价倾销,小商人有利可图。结果,肥田粉就打倒了豆饼。
但是肥田粉这一家门虽同姓同名,脾气可不相同。最初来的那一支跟土性合得来,它就立了功。现在大家一哄而来,乡下人以为只要是光头就一定会念经,而小商人只要推销得动,大家乱来一顿,结果是稻遭了厄运。
怎么办呢?肥田粉到底不行!再买豆饼罢,豆饼商只剩一家了,高抬货价,乡下人问也不敢问。于是老法子,专靠人粪。第二年,小商人也不敢带卖肥田粉了,豆饼价钱依然贵得怕煞人,不过最初来的那号肥田粉还有人“经售”,并且大吹“本粉真正老牌,肥力充足”;而且价钱究竟比豆饼便宜(虽然粉已经涨价),乡下人只好大着胆子再用。这一来,“陌生人”老二当真在乡村里生了根。这根愈长愈大,深入到农村,肥田粉的价钱也就愈来愈高。农村的金钱又从这一个裂口流入了都市,流到了外洋。
现在大家都说要促进农村的生产力量。这话如果当真有可能,我们这里所介绍的“陌生人”兄弟俩就要做主角。并且事实上他们俩已经登上了农村的舞台,霸占在那里了。他们也许本来生得不坏,而且我们科学的地信仰他们是好相识;但是目前成效如何,读者也许看了本文还不大明白,那就请到乡下去住上半年八个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