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这一个字,散发着幽香,放射着光芒,
深冬,酿雪的天气。我们在绍兴访问三味书屋。从新台门走几分钟,过一道石桥,踏进坐南朝北的黑油竹门就到了。
三味书屋是三间的小花厅。还没进门,迎面先扑来一阵清香。那清香纯净疏淡,像是桂花香,又像是兰花香。细想又都不像。因为小寒前后,桂花早已开过,兰花却还要迟些日子才开。是什么香呢?据说“三味”是把经书比作五谷,史书比作蔬菜,子书比作点心的。也许是书香?三味书屋是几十年前的书塾,当年“诗云”“子曰”,咿咿哑哑的读书声街上都能听得到,盛极一时。现在是鲁迅博物馆的一部分。过去在那里教书的先生和读书的学生,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成了古人了,访问的人只能凭着书屋里的遗物来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遗物里书是不多的,博物馆的意义也不在藏书。
书屋的局势是这样:西向,门两边开窗。南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有小匾题“停云小憩”。东边正中挂一幅画,画上古树底下站着一只梅花鹿。那是当年学生朝着行礼的地方。画前面,正中是先生的座位,朴素的八仙桌,高背的椅子,桌子上照老样子整齐地放着纸墨笔砚和一条不常使用的戒尺。学生的书桌分列在四面,东北角上是鲁迅用过的一张,当年鲁迅就在那里读书,习字,对课,或者把“荆川纸”蒙在《荡寇志》《西游记》一类的小说上描绣像。现在所有书桌旁边的椅子当然都是空的。想到几十年前若是遇到这种情形,寿镜吾老先生该会喊了吧:“人都到哪里去了!”默默中我仿佛听到了那严厉的喊声,同时记起鲁迅在文章里写过书屋后面有一个园,学生常偷空到那里“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
我也忽然明白了清香的来源:是腊梅花。
迈进后园,腊梅开得正盛,几乎满树都是花。那花白里透黄,黄里透绿,花瓣润泽透明,像琥珀或玉石雕成的,很有点玉洁冰清的韵致。落花也不萎蔫,风吹花落,很担心花瓣会摔碎。那硬挺的样子,仿佛哈口气会化,碰一碰会伤。但是梅花可并不是娇嫩的花,它能在数九隆冬带着雪开哩。“众芳摇落独鲜妍”,天气越冷,开得越精神。这株腊梅既然是鲁迅早年的游伴,现在该足满一百岁了吧?“老梅花,少牡丹”,梅花的植株以年老的为好,看这株梅花开的热闹劲儿,怕正是又年老又年轻的。就季节说,梅飘香而送暖,雪六出以知春,梅花开的时候,也正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二十四番花信风,一候是梅花,开得最早。
早啊!鲁迅的书桌上就刻着一个“早”字。
那个“早”字,不是为记载梅花开放的时令而刻的,那更有深刻的意义。我们带了一种虔敬的心情,去鉴赏那个字。阴天,屋里很暗,没有灯,也没有谁带手电筒,凭划两根火柴的亮光,我们找到了那个字。字是横着刻的,很像一个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又像一支小巧玲珑的火把。不知凭意义还是凭想象,当火柴擦亮的时候,那个字也一下子发起光来。顿时照得满室通亮。
那个字有这样一段来历:说是鲁迅的父亲生病的时候,鲁迅很忙。一面上书塾,读九经(五经加四书),一面要帮家务,天天奔走于当铺和药铺之间。有一天早晨,鲁迅上学迟到了。素以品行方正、教书认真著称的寿镜吾老先生严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后要早到!”向来勤奋好学、成绩优异的鲁迅,听了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回到座位上,作为自励,就在书桌上刻了那个小小的字:“早”。把一个字轻轻地刻在书桌上,实际是把一个坚定的信念深深地埋藏在内心里。从那以后,鲁迅上学就再也没有迟到过。而且时时早,事事早,奋斗了一生。
清朝末年留学日本的时候,鲁迅厌恶那些把头发盘在帽子里成为高高的“富士山”的人,自己首先剪了发。为治病救人,从而救国,最初立志学医;等看到光是身体健康并不能医治国人愚昧的时候,便研究文艺来唤醒人民,去争取自由和独立。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到无产阶级的战士,鲁迅都是作为旗手站在时代的最前边的。
早!在绍兴登卧龙山,游览越王宫殿的遗址,从残存的丹墀,础基,穹门,还能想到当年建筑的宏伟。也想到了两千四百年前,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勾践被夫差的大军围困在会稽山上,被逼到吴宫养马。屈辱当中,范蠡、文种却帮助他定下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复国大计。
早!也是在绍兴卧龙山,凭吊风雨亭。那是为纪念秋瑾女士建筑的。吟咏着“秋风秋雨愁煞人”那悲凉的名句,想到远在六十年前,在帝国主义和封建统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以一个生在封建官僚家庭的女子,七岁读书,十一岁赋诗,婚后变卖珠花珠冠,冲破重重樊笼,到日本留学。腰里佩带“倭刀”,大呼解放民族,解放妇女。曾经作诗说:“拚得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转回。”又说:“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亲手创办《中国女报》,亲手组织武装革命,真称得起是巾帼英雄,妇女的先锋。
早!谚语说:“时代和潮流是不等人的。”读书,劳动,革命,建设,为什么不应当早呢?读屈原的《离骚》,开篇不久就说:
汩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揽洲之宿莽。
反复朗诵,每每给人一种发愤的启示和鞭策。“黎明即起,孜孜为善”,的确要早。要热爱时间的清晨,要热爱生活的春天。要学梅花,作“东风第一枝”。
一九六三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