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
秋收,秋耕,秋种,都要忙完了。正是大好的打猎季节。我们到红石崖去访问打豹英雄董昆。
深秋的太阳没遮拦地照在身上,煦暖得像阳春三月。一路上踏着软软的衰草,一会儿走田埂,一会儿走沟畔,不知不觉就是十里八里。田野里很静,高粱秸竖成攒,像一座一座的尖塔;收获的庄稼堆成垛,像稳稳矗立的小山。成群的鸽子在路上啄食,频频地点着头,咕咕咕呼唤着,文静地挪动着脚步。它们不怕人,只是在人们走近的时候,好像给人让路一样,哄的一声飞起,打一个旋,又唰的一声在远远的前面落下。村边场园里,晒豆子的,打芝麻的,剥苞米的,到处有说有笑,是一派热闹的丰收景象。
我想:董昆是什么样子呢?可像家乡的尚二叔?
小时候,在离家八里地的邻村上学。寄宿。晚上吃完了从家里带的干粮,等着念灯书的时候,总爱到学校门口尚二叔家去串门儿。尚二叔是打猎的,兼管给学校打更。不知道他的身世怎样,只记得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矮小的茅屋里,孤单单地,很寂寞,又很乐观。他爱逗小学生玩儿,爱给小学生讲故事。当时我很喜欢他门前的瓜架,苇篱圈成的小院子和沿苇篱种的向日葵。我也喜欢他屋里的简单陈设:小锅,小灶,一盘铺着苇席和狼皮的土炕;墙上挂满了野鸡、水鸭、大雁等等的羽毛皮,一张一张,五色斑斓。最喜欢当然是他挂在枕边的那杆长筒猎枪和一个老得发紫的药葫芦。
跟着尚二叔打猎,在我是欢乐的节日,帮着提提药葫芦,都感到是很美的差使。尚二叔打猎很少空着手回来,可是也不贪多。夏天的水鸭,秋天的雉鸡,冬天的野兔,每次带回不过两只三只。打猎归来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凯旋,背了猎获的野物走在路上,连打猎的助手也感觉到有点儿将军的神气。猎罢论功,我的要求不高,最得意是分得一枝两枝雉鸡翎。
可是在邻村读书只有半年,新年过后就转到本村新办的启蒙学校了。打猎的生活从此停止。抗日战争期间,自己扛过长枪,也带过短枪,可是都没有舍得用那时比较珍贵的子弹去猎禽猎兽。这次走在访问猎户的路上,才忽然想到自己原来对打猎有着这样浓厚的兴趣。
“咱们先绕道去望望‘百中’老人吧。”顺路陪我们的林牧场场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就这样自动地建议。他说:“老人是老打坡的,夜里能够百步以外打香火,那是名副其实的百发百中。老人姓魏,得了‘百中’这个绰号,真名字反而很少人叫了。他住得不远,就是那个有三棵老松树的村子,冯岗。老人七十三岁了,可是你看不出他衰老的样子。耳不聋,眼不花,爬山越岭,脚步轻快得连小伙子都撵不上。”
可是不巧,我们到冯岗的时候,老人的屋门锁着。听柿树底下碾新谷的一位大娘说:“老人昨天就上山打獾去了。”接着解释:“收豆子、红薯的时候,獾正肥哩。肉香,油多。俗话说‘八斤獾肉七斤油’啊。”山里的人看来谁都懂得打猎的道理。
“老人能到哪儿去?”
“拿不准啊。左右在这一带山里。”
“几时能回来?”
“那也说不定。少了三天五天,多了十天半月。他带着枪,到哪里都有
吃有住。咱这周围百儿八十里谁不知道‘百中’老人呢?何况现在是公社,他是咱公社打猎的老把式,到哪里还不是家?”我联想到了唐朝贾岛的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心里有些怅惘,可是也更增加了对老人景慕的感情。
场长说:“走吧,老人跟董老大最熟,说不定到红石崖去了呢。碰不到他也不要紧,反正老人的本领大家都晓得。——有一次,也是秋天,我跟老人一道儿赶集,他问我,‘吃过獾肉没有?’我说,‘没有,怎么样,请客么?’他说,‘獾肉好啊,是医治牲口的良药,明天打一只来你尝尝。’我说,‘不容易吧?’他说,‘试试看。’第二天他真的就掂来了一只獾。满不在意地招呼说,‘就撂在这儿吧。’摸摸獾身上还有点儿温呢。”
走下一道山岗,沿着一条鹅卵石的河道进山。潺潺的流水,一路奏乐作伴。路旁边,一会儿噗楞一声一只野鸡从草丛里飞起,那样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捉住似的。可是太突然,等不到伸手,它已经咯咯咯地飞远了。一会儿又从哪里掠起一只野兔,也那样近,你差一点儿没踩到它。可是来不及注意,它又已经一蹦一跳,左弯右拐,拼命地跑得只剩下忽隐忽现的模糊踪影了。你的眼睛紧紧跟着那模糊的踪影,它会把你的视线带进一带郁郁苍苍的山窝。那山窝就是红石崖。
红石崖,山窝里散乱地长满了泡桐、乌桕、楝、楸、刺槐等杂色树木。三面山坡上有计划地栽种了檞树和马尾松,蓊郁苍翠,看样子怕已经成活六七年了。从沟底顺斜坡上去,是一排一排的牛棚、马棚。平地整畦,是一片一片的菜园、苗圃。几百箱蜜蜂,嗡嗡扬扬像闹市。四五个羊群牧放在东西山腰,远看像贴山的朵朵白云。自然环境里有整饰的规划,野生的动物植物衬托出人工饲养和栽培的巧夺天工。真是又林又牧,好不繁茂兴旺。
可是又不巧,踏上红石崖,不但“百中”老人没有来,就连董昆也到县城领火药去了。场长怕我们失望,立刻带我们到山上山下参观,介绍给我们看董昆他们打的野物皮子:狐狸、貉子、獾、水獭、野猫种类实在不少。据统计,去年一年他们打猎小组打了四百三十六张大皮子哩。加上兔子和野鸡,足够一千只冒头。场长还特别拿出一枝中式钢枪给大家观赏。那是董昆打死了金钱豹以后,劳动英雄大会发给他的奖品。枪号是532。
看看天色晚了,外边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深山雨夜,格外感到林牧场的温暖。晚饭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蒸红薯,葱炒橡子凉粉和滚烫的新谷米汤。够丰盛了,场长却抱歉地说:“可惜董昆他们不在,不然应该请你们尝尝这里新鲜的山珍野味。”可是那一夜,我们看的,听的,哪一样不新鲜呢,哪一样不紧紧联系着山珍野味呢?
“山里人家一夜穷”。野猪一夜工夫能拱完一亩红薯。狼、豹会咬死咬伤成群的牛羊。山居打猎,一举两得:既生产肉食毛皮,又保护庄稼牲畜。所以林牧场设有打猎专业小组。打猎的讲究不少:雉鸡、野兔要白天打,叫打坡;野猪、狐、獾、狼要夜里打,叫打猎。打猎要认路:狼有狼道,蛇有蛇踪。狼走岭脊,狐走山腰,獾走沟底。打啥要有啥打法:“暗打狐子明打狼。”打狼要招呼一声:“哪里去?”狼停住一看的工夫,镗的一声枪响了,准中。有的打猎要下炸弹,把炸弹包在油饼里,猎物闻到香味来吃,一咬就把嘴炸烂了,不死再打也容易。小兽用火枪打,大兽用钢枪打。捉活的要下拍子,挖陷阱。捕蛇还要在蛇路上下刀子。蛇爬过来的时候,微露地皮的锋利刀尖,可以把蛇的腹部从头一豁到尾。不过,“畋不掩群,不取麛天;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狩猎也要“护、养、猎并举”。娓娓动听的一部猎经,真可以使猿倾耳,虎低头。
那一夜我不知道睡着没有,仿佛睡里梦里都跟醒着一样,趣味横生的打猎故事,生动,惊险,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早晨,深深呼吸满山满谷带霜的新鲜空气,感到精神抖擞,浑身是力量,仿佛一夜的工夫自己变成了一个能够上山擒虎、入水捉蛟的出色猎手。辞别场长出山的时候,自己也仿佛不是离开红石崖,倒像在酒店里喝足了“透瓶香”,提了哨棒,要大踏步迈向景阳冈。
这时候倒真巧了,我们在林牧场木栅栏门跟前,顶头遇到一位彪形大汉。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都冒叫了一声:“你是董昆同志吧?”宽肩膀,高身材,手粗脚大,力气壮得能抱得起碾滚子,——貌相跟传说中的打豹英雄这样相似,不是他该是谁呢?
“是我。”回答证明我们的招呼不算冒失。“怎么,你们要走么?”大汉的反问却使我们有点儿吃惊了:他知道我
们是谁?他接着说明:“晚上在县里接到电话,说有客人找我,鸡叫赶着往回走,想能碰到,果然真的碰到了。走,再回去谈谈吧。”董昆,人很爽快,又有些腼腆,看他眯缝着眼睛,好像随时都在瞄准的样子。不笑不说话,一笑眼睛就眯得更厉害,可是眼睛微微睁一下,就有一种闪烁的射人的光芒。据说在漆黑的夜里,他能识别猎物的踪迹哩。
“十四岁开始打猎,打了二十多年了。起初给地主看羊。羊叫狼吃了两只,自己挨了一顿皮鞭。那时候不懂得革命,恨地主也恨在狼身上,想:‘弄杆枪打狗日的!’这样我就跟狼拼上了,见了就打。抗日战争期间,在游击小组,没说的,鬼子、国民党跟狼一齐打。前年,金钱豹吃牛,吃羊,闹得很凶。我想:‘怎么没让我碰见呢?’后来邻居一个小姑娘,上山打柴,一夜没有回来。找遍半个山,只在半山坡上找到一只鞋子。我想:‘来了!’腊月十九下大雪,半人深。我们就计划打豹子。打豹子,先用炸药炸,后跟血迹撵。四天四夜,累了就扒开雪堆蹲一会儿。走过龙天沟、卧虎寨、蜘蛛山先后打了二三十枪,豹子伤得很厉害,可是还没打死。火枪不顶事啊!在恶石寨的山沟里,我头顶住豹子的下巴,两手紧搂住豹子的腰身,跟它打了二十多个滚。从绑腿拔刀子,因为冻了没拔出来,用右手使劲把豹子一推,不想豹子的爪子抓了我的右胳膊,从肩头一直划到手指。一条血窟窿。有的筋都差点儿断了。我们小组的老李给了豹子最后一枪,才算把它结果了。”
这已经不单是有趣的故事,而是真实的血淋淋的搏斗了。胜利是斗争和艰辛换来的。董昆从衣袖褪出右臂,我们带着钦敬的心情仔细看了那条微微隆起的伤痕。当我们不停地嘘唏赞叹的时候,董昆自豪地说:“现在我们打猎小组的人都是民兵。我们保护生产,也保卫治安。野兽也好,强盗也好,只要害人,不管它是狼,是豹,还是纸老虎,我们统统包打。不怕撵到天边地边或者受尽千辛万苦,要打就一定把野兽和强盗消灭!”
谈着谈着,不觉已经是晌午。
天晴了。很好的太阳。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日